当代中国正在经历五千年未曾有之变局,然而我说的这个变局不是二百年前曾国藩所言悲剧的变局,而是中华民族一个正向的大时代。这个变局便是中国五千年文明史上,第一次从农业文明的国家变化到了城市文明的国家。从2012开始,中国所公布的城镇人口第一次超过了农村人口,超过了总人口的50%。2018年,中国的城镇人口超过了总人口的58%。这是一个历史性的飞跃,是一个怎样评价都不会过高的衡量。因为中国自有文明已来,从未出现过城市人口如此巨大的飞跃,而中国的文化则完全是根植于这个农业人口压倒多数的社会结构的产物。
我们说的“这个文化”包含一些什么呢?包括它的意识形态、哲学观、世界观、伦理观、生活方式、道德纲常等等,以及浸透到所有社会生活和经济领域的习俗、习惯。不同的社会形态是不同的文化构建的,而在形成社会形态的过程当中,便同时塑造起了各自不同的社会文明。不同的社会形态指的正是譬如农业文明形态、城市文明形态等等,它们背后的文化如此不同是显而易见的,并且我们可以直接看到的便是社会形态决定于生产方式和人们的相互关系。当然,认识生产方式的异同比之认识人们的相互关系也许更要复杂,但是,简单一些的比较很容易分出彼此的差异。譬如农业文明和城市文明就不是那样难以辨认,加上中国自己的特殊性,比如深厚的宗法关系,其实就更容易发现中国的农业文明定会对于中国传统的以血脉血族为主干的旧文明得以更加清楚的辨识。
人口结构决定社会结构是上述社会形态变迁的另一种观察角度。如此更直接说明了一个国家农业人口多于城市人口,这个国家一定就是农业文明社会,而今天中国的城市人口超过了农业人口,则说明农业文明社会已经被城市文明(即将)超越。这样我们一定会想到,城市文明的超越具体呈现在什么地方。当然很多。我们以中国为例,传统宗法农业社会以血族为国家治理之脉络,血缘、关系、伦理笼罩一切,乃至“政治血缘”以站队为生存规则。当代城市文明社会则将是合同、信用、社交构建一切,个体必须为自己的信用等级买单。这就是社会形态的切割。所以说文明转换之际是一个社会大变动的时代,其核心便会是社会核心价值观重塑,直至整个文化的颠覆性巨变。
也许最终我们会重新打造一个崭新的华夏文明,一个从立足于血缘、关系和传统伦理转变为立足于契约、信誉、社交的新文明。人与人之间从前但问“我们凭什么”变为今天的“我凭什么”,一个曾经以祠堂为原点的社会变为个体为原点的社会。文明的演变就是中国这个时代最大的命题,而这个时代我们赶上了。
一个最鲜明的角度便是人性,农业文明社会是一个人性丰富多彩的社会,但也是一个人性被压抑的社会,当我们一切都以血缘站队的时候,人性就会扭曲。譬如“政治血缘”经常让我们放弃原则,委曲求全。而当社会转变为城市文明社会的时候,人性还会是热血的或者冷血的或者看不清的吗?在社会文明转型期过程比较漫长时,传统的文明状态式微了,而新文明的还不知道在哪里的时候,人性又会变成怎样的呢?城市文明必然是更加商业属性的,人一旦抛离了血缘伦理而未曾建立起信用文明,这个社会还会有基本人性吗?在社交和契约方式当中,基本人性凭什么还能出现?是否在这个转折当中人性,基本人性会一时泯灭?
知识分子和电影工作者每天都应该问自己,你的文字和镜头对准了这样的主题没有。在熙熙攘攘的都市,在不断只剩有老人少儿的乡间,在挤满病人的医院,在你身边冷清的一隅,我们都可能遇到这样的问题,你家里的老人有人照顾吗?这里仅仅就当下的人性问题举一个角度。就在今天中午,我上午完成了文章的一半上街吃完饭回来的时候,我在马路上与儿子探讨中国古文化的意义,在我的旁边走过一位中年妇女,光景大约五十来岁,对我说,中国传统文化有好的有不好的,现在的年轻人不愿意照顾自己的亲娘,这个就是不好的。我对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过路妇人给与了好奇的尊重,转身想听听她要说什么。
女人毫无避讳地说,她认为当下很多人都是很自私而且不知道什么是亲情的。她有一位朋友,母亲八十五岁,躺在医院就不去照料,找她帮忙,而且没有住院的时候,她与她的妹妹双双不照看母亲,母亲说分钱啦,她们就都会回去,除了这个时候,母亲是没有人照看的。在医院她帮忙照料,护工一般是三百元,她仗着是熟人给她一百五。女人不知为什么对我既要说这是朋友,又要说这个朋友很不值得待见,杀熟呗(指欺负熟人朋友)。想必已经非常失望。接着她对我说起自己的儿子,也是不愿意回来看看她这个寡居的母亲,她对儿子说,我要死了你都不知晓!儿子竟然回答,公安局会电话通知。女人看着我直摇头,说心淡了!
上述是今天动笔完成这篇专栏时候我亲身经历的事情,还是在人们愿意承认人际关系比较好的城市,我为这个母亲这个女人感到难过,也为她的那位朋友,除了给一百五十块钱她去医院自己也不愿意回去照看母亲的朋友,更为她说的公安局会打电话的她的儿子感到难过,难过的是他们还有多少我们称之为基本人性的东西。这就是我们当下建立崭新的城市文明和城市文化当中最最迫切的问题,我们的血缘感情已经干枯,而人与人的感情以及基本人性靠什么来重塑?城市文明中的人的信用认证是否必须把人性的认证置于第一位,而人性的认证是否就是人的信用的第一等级,应该一票否决的信用要求?
上星期看到的奥斯卡获奖影片《绿皮书》为我们提供了答案。这是一部关于白人和黑人的故事的电影,也是一部关于有教养上层社会和处于生活艰难的底层的平民社会的电影,还是一部关于傲慢与平等、人性与关怀的电影。黑人音乐家谢力博士性格的转变和遭遇的冷暖,在在折射出了影片创作者的人文关怀。这样的影片主题在城市文明已经成熟的发达国家属于普世价值,因此他们创作这样的作品的主题应该是驾轻就熟的,所以这样说,无非是因为这样的电影对于发展中的国家,对于在传统文明和当代文明当中转型的社会,关于基本人性的重视与对于其确实缺失的关注,有着极大的意义。
中国转向新文明作为改革开放的成果,作为经济成就的必然跨越,当为之欢呼雀跃,同时我们更要看到它标志着旧文明旧文化的没落,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植根于基本人性的追求,我们相信已经到来的文明是更加进步的,是充满希望的。以个体为原点的城市文明为所有人建立了一个彼此应该平等相待的平台,同时也是需要在城市里的陌生人社会相互沟通的平台,更是一个人与人在尊重和平等的基础上建立有温度的信任的平台。在人与人之间,所有信任无过于基本人性的交流。现在是为新文明建立这样一种文化规则的时候了,《绿皮书》的放映自然感人至深,那么我们的国产电影呢?感受到了当代中国文明的进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