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时常开玩笑,说从电影气质上来看,娄烨是青春期少年,王小帅是平稳的中年人,如果说娄烨在夜店里,王小帅则在茶楼上。早年王小帅当然也曾前卫过,如果拍流浪艺术家算前卫的话。我也曾抱怨王小帅电影在视觉方面缺乏另类进取,有中庸的气息,你若听他的访谈,会发现他很少尖锐的用词。“在历史的长河里面,最重要的是生活”。他的电影喜欢拍刷牙、切菜,《地久天长》里主角不停吃馒头,这作为一个象征性存在,将王小帅式的世俗化又发挥到了极致。
所以一个90后影评人跟我说,我觉得王小帅电影没什么作者性。但我告诉他,且不论其作品好坏,你喜欢与否,他的电影里有不易被觉察的坚实的作者性。王小帅看起来随和,但其人和其作品,内在有坚定的品质一以贯之。《地久天长》叙事形式上有大的改变,但某些内在的东西一如既往。
这个电影的时空结构比以前复杂多了,我了解到,这个结构不是来自于剪辑,而是来自于导演的拍摄台本,可见这次他的创作思路改变很大。影片也超越了导演以往使用社会经验的方式,它超越了王小帅“三线经验”表达,这种表达比起贾樟柯的县城经验、娄烨的都市经验,它能引起共鸣的人群太小了,这一点一直让王小帅吃亏不少。
当王小帅使用别的的编剧加入创作,它所呈现的社会历史逐渐超越了导演的自传,从《闯入者》就可以见到端倪,导演开始进入能被人更加广泛认识的历史纵深。我认为他突破了过去对于作者电影、“个人电影”的理解框架。
在他从前的电影里,时代是顺便被泄露出来的一角,《地久天长》则有不同的创作方法。据说有一天,王小帅听到二胎政策,他敏感地认识到这意味着国人生活结构的改变。王小帅提供了故事框架,由编剧阿美着手发展。剧本原是按时间顺序写的,但在拍摄前,王小帅重新安排了故事顺序,搭建了一个新的时空结构。
这是从理念入手来寻找生活的素材。电影设计了一对亲密的家庭,沈英明妻子海燕从普通工人升任为副主任,负责计划生育,将好友刘耀军妻子丽云腹中的二胎给强行流产了,在特殊的时代里,两家的关系并未受很大影响,但后来海燕儿子浩浩带丽云儿子刘星玩的过程中,无意中导致刘星溺亡。耀军夫妇成了失独家庭,在昏暗的早晨离开内蒙来到了南方——逃离某地是笔者多年前总结出来的王小帅电影母体之一,然后,故事主线是两家几十年来面对这个局面的过程。
片长达3个小时,电影故事从80年代延续到2010年前后。王小帅以前多是截取生活的一个段落,没有这么漫长的铺陈。这个长时段叙事带来了史诗性,其中呈现的社会主义景观——集体主义筒子楼、四化建设和计划生育招贴画、工人俱乐部的舞会……时代变迁的风景历历在目。而这曾经是贾樟柯在西方电影节取胜的法宝,这曾被人解读为后殖民视角,但我并不这样认为。
《地久天长》片子体量大、戏足,情感力量十分磅礴,看完后我感觉这个电影可能会有两极评价。具有女性主义敏感的人可能会找到很多BUG来批评,尤其英明的妹妹茉莉要给耀军生孩子的情节,我知道这条线在原剧本基础上删减了,但我们只能评价目前所呈现的一切。整体来说,我觉得这是特别中国味儿的电影,从价值观、历史经验表达到与观众交流的方式,不止一个人说过这个电影让他想起了《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认为这部电影在风格上有一种回归感,似乎回到了过去家庭情节剧的旧传统,其中的戏剧性是中国式的,其悲欢离合起伏跌宕,叙事中有很多巧合,片子中的两个孩子同年同月同日生。有人认为这像一部比较精良的电视剧,我不认为这个评价有什么大问题,但觉得对于电影的理解可以更为宽泛。
电影还有几点争论,一个是片中的人物多是单一表情贯穿到底,这一点我以前和导演讨论过,这是导演对于人性的理解,是对于特殊国情下中国面孔的把握,所以不能算做缺陷,而是导演的自觉。更大的争论来自于这部电影的结尾所体现出来的社会历史态度。
海燕临终前想见耀军夫妇一面,耀军夫妇从南方回到北方,他们最后温暖地和解了。海燕一生处于内疚中,最后得了脑瘤,她神志不清时对海燕说:“现在我们有钱了,可以生了!”这句话在影评人那里产生了特别多的歧义。而如今已经长大成人的浩浩也鼓起勇气,告诉了耀军夫妇当年他不小心将刘星推到水中淹死的事实。耀军夫妇原谅了他,而且心疼地说:说出来就好了。
电影结局显示的圆满幸福,让一些观众解读为缺乏反抗的力量,而电影呈现的温暖感动也是在弥合体制性错误造成的悲剧。我认为,电影最后每个人都完成了自己的安心与救赎,有的人通过坦承,有的人通过病逝,但体制性质力量要自己救赎自己,平民无法代替完成。最后大团圆结局可以被看做是风格,也可以看做导演对于商业放映的妥协,还可以看做创作者对于人性的信心,但它并没有弥合它没有能力弥合的东西。
在这个特殊时代设定一个绝对标准有意义么?我们也不能要求它是一部完整评价某一政策的电影。虽然电影其实删掉了几场戏和几个场景,包括丽云被授予计划生育先进模范的一场戏,还有茉莉和嫂子的争论,以及大街上的毛泽东塑像……但电影在这个方面的意义表达仍然是清楚的。我们看到丽云被强制流产后,被动接受了一个“计划生育先进”荣誉,但当工厂下达下岗工人指标的时候,王丽云因为是先进,所以被宣布第一批下岗,那一刻,我们看到泪水从王丽云的眼睛里无声地流了出来。
计划生育是那个计划经济时代的重要象征,这种管理思路规定了当时人们的基本生活形态。它所结构的被动式生存今天我们记忆犹新,因为那时候的个人主体性被抽空了。王小帅包括“第六代”在80年代末期开始的创作,就是从那种生活模式的断裂开始的,独立电影、个人电影就是从反对这种生活模式开始了其漫长的革命之路。王小帅的创作起点是《冬春的日子》,多年之后,这部《地久天长》从外在形态上看与它相去甚远,但从最根本的意义上来看,它其实又回到了起点,它再次演绎了导演心灵中持久回响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