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对于华语青春片的标签定格于“劈腿”、“怀孕”、“堕胎”等等时,《过春天》无疑是令人眼前一亮的清新之流。主人公佩佩是一名十六岁的“单非仔”——所谓跨境学童——白天在香港上学,晚上居于深圳家中。也许是无可避免的,这种背景下一种模糊的身份认知缠绕着她。她的家庭生活也不能给予她充分的保护——母亲在深圳的家中,与自己的“友人”彻夜搓麻将;父亲在另一边的香港,有着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生活。在学校,她同样过得不如意——好友JO成绩太差只能出国读大学,她的数学成绩不过比她高了2分。
模糊的身份认知,家庭与亲情的不完满,加之厌学的焦躁,使得佩佩与自己的好友JO有了圣诞节前往日本的旅行计划——所谓旅行,就是在一个封闭的时间段里,抛弃自己的身世背景、烦恼忧愁,于异乡获得自由的权利。根本上说,青春的一个核心支点就是对于“自由”的追求。“旅行”是青春期的少女能够获得自由的捷径,尽管那种“自由”只是暂时的。
少女在攒钱买机票的过程中,不小心踏足灰色地带——跨境走私手机——黑话“过春天”的含义就是出了深圳与香港间的关口。作为每天早晚都要出入关口的“单非仔”,她的身份为走私提供了便利,而她也因此收获颇丰,很快筹到了机票钱。在这个灰色产业中,她与JO的男友阿豪产生了暧昧的情愫。这种暧昧与友情的冲突,让她无所适从,进退两难。
最终通向日本的旅途以一场轰动的争吵、一场朋友间的分手画上戛然而止的句点。JO发现阿豪带佩佩上山后,到学校愤怒地质问佩佩,愤怒地辱骂佩佩。从JO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许多青春期的特质——JO起初说“如果我出国了,把阿豪让给你啊”的散漫与最后的狂怒构成了青春期的口是心非;JO在泳池旁说的“我觉得阿豪有别人了”则是青春期的不安多疑;JO发出“你和你妈一样都是鸡”这般粗鄙的“恶语”,又显示了青春期赤裸的、无忌的、诛心的暴躁;JO不愿意听解释,沉沦于自己构建的“真相”中,这是青春期的“被害妄想症”。
可是,JO没有错,因为她说的一切都没有那一句“但是你不能骗我”来得撕心裂肺。从影片之前的只言片语中,可以了解到JO的家庭比佩佩富裕,但是父亲却独宠弟弟一人。而JO没有反抗的权利,唯一拥有的信任的就是佩佩。佩佩的隐瞒,在JO的层面上构成了背叛,从而使得上文所有的青春期的“不合理”变得理由充分。
除了友情的波澜,爱情的挑拨始终是青春的一个主题。在佩佩与阿豪一同上山的片段中,导演使用了一个手持长镜头进行叙事。整个片段里,摄影机位随着主角的移动而时刻变化着,引导观众进入这一时空,成为主角身旁的隐形第三者。当佩佩想要离开,阿豪抓住她手腕的一瞬间,摄影机失焦了,恰似少男少女肢体接触时心跳漏了一拍——让人不得不感叹导演运用镜头语言的精巧与细腻。影片中,导演不止一次地运用手持长镜头,让观众不知不觉中置身于一个路人的视角,一个旁知视角,而非从始至终的上帝视角。影片的题材如果是独特的,那必然也是远离大多数人的。这样一个旁知视角,使我们能沉浸于一个关于“单非仔”及“跨境走私”的故事,更容易从这个有着距离感的故事中获得共鸣。
另外,影片中有着许多对于青春少女美好肉体的刻画——奔跑时摇摆的短裙、夏日闺房里的贴身短裤、校服之下若隐若现的Bra……在最后一次走私时,青春的情欲被推向了极致。佩佩与阿豪互相在对方的身体上缠上手机。整个片段里,配合着时红时黄时绿的霓虹灯的妖艳,空间的逼仄,少男少女用“谨慎”的喘息以及汗湿的肉体营造出了一种青涩又克制的情欲感,一种高级而梦幻的情欲感。可什么也没有发生。而后一场倾盆大雨冲刷了所有的燥热与躁动。少女的美好肉体,爱与性的微妙、游离和胆怯就是青春的本来面目的一部分。
如果说JO的家庭是隐隐作痛的淤青,那么佩佩的家庭则是裸露在外的创痕。亲情的撕扯来自于父母双方。母亲是个美丽而无知的人,最大的爱好是麻将,和雀友打电话时竟然似孩子一般争着口头上的“胜利”。搓麻将能挣什么钱呢?母亲不过是个天真又无知的女人——连钱财也被自己的情人敛去了。等到女儿生了变故,取保候审时,家中搓麻将时那扰人的嬉笑怒骂声依旧没有散去。只不过,在影片的末尾,女儿带着母亲一起登上了曾与阿豪来过的山顶。对于女儿来说,这是一种秘密的分享,也是一种与母亲的和解。
当母亲无法依靠时,本应该是自己寄托的父亲,在影片中只是寥寥几笔带过了——少女三次到香港找过父亲。第一次,在破旧的厂房,父亲给了少女零花钱,却不曾听到女儿到了嘴边的旅游计划。女儿第二次去找他时,看着在饭店内酒桌上谈笑着的父亲不敢接近,转身离开;而父亲眼看着窗外少女的离开,没有出门挽留。第三次,与JO分手了的少女在餐馆里见了父亲,父亲却独自走到街上吸烟,留少女在饭桌上孑然一身。三次相见,父亲都没有给过少女真正想要的心灵相通的漫谈,人生路上的疏导。在未来也不会有。
亲情的撕裂是作常态,最终只得了母亲这一半的缝合。
值得玩味的是与父亲的第三次见面,导演把焦点固定在玻璃上,父亲在街道上吸烟的画面映在玻璃之上,玻璃之后则是看着父亲背影的无助的少女。导演喜欢利用这种反射来进行取景构图,例如佩佩在拳击馆的镜子里看JO和阿豪的亲昵情景,例如从镜中拍摄佩佩与母亲相拥入眠的场景,再例如从电视机的屏幕里审视佩佩与母亲吃早餐的情形……通过镜面的反射来拍摄人物,也许可以理解为一种窥视,而窥视其实暗含了人物无法直面现实的逃避的心理状态——父亲逃避女儿,女儿逃避爱情和母亲。
处在青春期的少女,为了圣诞节的旅程,为了那暂时的自由,往返于两个城市,游走于大街小巷,经历着友情的崩塌、爱情的挑拨、亲情的撕扯,“自由”终究没有找到,却陷入了另一种“囚牢”。
随着珍视的友谊碎裂,旅途的希望继而破灭,失去了目标的佩佩本该收手,但她做不到。所谓佩佩陷入的另一种“囚牢”,是少女踏入走私这个圈子后,在成人的世界中游走,却无法全身而退的现实。也许她可以自由地出入关口,但是她无法自由地进出这个灰色产业。裹挟秘密之人的处处掣肘,与在关口一次又一次的全身而退形成了巧妙的对比。
在这个灰色地带,少女只能说“是”,无法拒绝,无法退出——十六岁少女向成人世界的试探,其实是无所谓“自由”可言的。当花姐拿出一把手枪,让佩佩帮忙送过关口时,佩佩完全是没有选择余地的,这里其实已经在暗示后来阿豪与佩佩私自带货被花姐抓包的情节了。但最终警察的突然介入,将少女在成人世界的这趟旅程拦腰截断了。她既得以从这个灰色地带脱身,又依靠十六岁未成年的身份远离了监狱这个“囚牢”——就结构上来说,这其实是一个对之前情节的巧妙摆脱。
去年上映的青春电影《狗十三》的结尾,面对曾经的爱犬“爱因斯坦”,逃离后的李玩说:“我刚才好怕它认出我扑过来,幸好没有。”与《狗十三》这种青春“死去”的窒息与绝望不同,《过春天》给了主人公一个出口。在影片的结尾,佩佩在房间里捧着一封信,以及关于日本旅行的手账,不论这封信是收到的还是准备寄出的,我们都能期盼友情破镜重圆。佩佩还将JO姑妈家的鲨鱼放生,而“鲨鱼”恰是阿豪喜爱的动物。或许我们能把放生的行为,理解为一种在未来阿豪重获人身自由的隐喻。佩佩带着妈妈一同上山的时候,香港下雪了——佩佩的梦想也实现了。她用手挽住雪花的动作,与当初在校园天台上与JO一起幻想在日本见到飘雪时,如出一辙。
影片以“单非仔”跨境走私的题材自然地将爱情、亲情、友情三者融在一起,其中友情的破碎是最为直观的,以一场冲突结束。爱情的挑拨是柔软的,发乎几个动作,几个眼神。亲情的撕裂是贯穿始终的,是背景式的。走私带货“过春天”的故事,只是佩佩青春期的一场虚妄历险罢了。对于观众而言,大吵大闹着散失的朋友,青涩躲闪着错过的爱情,排斥沉默着疏远的父母,迷茫困顿中闪烁的未来,和那爱而不得的“自由”,就足以勾勒出青春的真实样貌了。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影视与动漫编导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