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地久天长》的核心争议为:第一,是不是苦情戏?第二,够不够得成史诗?第三,影像背后的叙事态度是克制还是暧昧,是静观人物的时代命运还是丧失现实批判力?第四,从生子、丧子、断子绝孙到浪子回头的叙事线背后,电影的两性观念符不符合当下的“政治正确”?第五,影片结尾是两个家庭的和解,还是两个阶层的和解?
这些问题可以从影片的两个方面来考察,一是非线性的叙事结构,一是隐藏的叙事视点。
《地久天长》将刘耀军和王丽云跨越30年的人生命运以好友沈英明、李海燕与儿子浩浩一家为对照展开,分切出4个时间段。
从故事时间看,80年代虽然发生过不愉快,却是这对夫妻人生的高光时刻,因为那也是集体主义大工厂体制下工人们地位最高的黄金年代:有两家孩子一起长大的公园游玩与生日家宴、有耀军与茉莉师父带徒弟的车间戏、有两家的好友新建在“严打”中因“黑灯舞会”入狱却因此与女友美玉缔结终身、有升任计生办主任的海燕强制丽云打掉二胎导致丽云手术不幸以后不能再孕、有一众人工会舞厅集体舞聚会的欢腾与热闹等等,情节点多,时间跨度大,涉及从1982年星星出生后到1986年间的戏,但电影的叙事时间只有25分钟,穿插于影片的第一个小时中。也就是说2001年面对养子的离家出走和茉莉的意外来访,让耀军和丽云在语言不通、生活方式迥异的异乡他处停滞而无望的生活起了波澜,有了回忆跳切。
1990年代的时间切片集中在1994年星星在水库出事前后,先是丽云下岗,然后是星星淹死后两家人难以继续来往。小年夜茉莉送来饺子,满屋的静默与尴尬被屋外轰然鸣响的炮竹声打破,突兀而尖锐。窗外人的欢腾与屋内人的枯槁之间夹着找不到话讲的茉莉。这对夫妻哀莫大于心死的伤口完全暴露在集体主义的熟人社会中,无法愈合。不管是被集体抛弃,还是自我放逐,他们只能选择逃离家乡。一方面到陌生的世界里没有过去地活下去,一方面让沈家人卸下歉疚,忘记他们,正常生活。90年代的家庭剧变被穿插在影片的第二个小时中,电影的叙事时间也是25分钟。这个段落的现时叙事里,茉莉给耀军出了一道怀孕还子的难题,同时混迹社会的叛逆养子回来挑衅父母,并取走身份证一去不返。2001年这对绝望夫妻摇摇欲坠的家庭再次遭遇危机,影片将它与离乡遭难的那个年份对切。到此,关于刘家夫妇的苦难叙事已基本结束。
如果就这两个小时的叙事来回答前面的争议,影片既不是苦情戏,也没有达到史诗叙事的体量。八九十年代的包头生活的喜与悲事件之间没有伦理上的因果关系,尽管苦难的浓度足够,却只当做记忆切片,插到现时渔村死气沉沉的生活中。不断闪回的双线叙事更接近《海边的曼彻斯特》和《一念无明》,亲人的死亡全面击垮了过去时间,当下又面临着与陌生的新人重建情感关系。不同的是这两部的丧与痛都来自人物自身的过失,前者涉及对爱尔兰民族性批判,后者涉及对香港底层压抑现实的批判。而耀军的几次丧子之痛完全是借由沈家几个人前前后后有意无意从外部施加过来的,如此偶然,如此无辜,如此无力。耀军本身的性格并不是隐忍和沉默的,他有过抵制、反抗、自嘲、闷头抗议和无声哭泣的过程。耀军对英明有着兄弟的情义,对浩浩有着义父的爱护,对茉莉有着不知所措的情分,但是对于藏身“平庸之恶”之下的海燕,也有着厌恶和躲避。但是一次次血淋淋地面对医院走廊里那个巨大的、血红的“静”字,他们的生存空间一次次被轰然驶过的火车、被尖锐高亢的大喇叭广播所覆盖。他与沈家达成“不说”的协议,成为影片第二部分里唯一的悬念和闪回部分。
耀军和丽云的人生从集体主义工业化的乌托邦放逐出来,天涯海角,跑到了福建黄岐半岛最末端三面临海的北茭村,在沙滩上搭建一个修理铺,为渔民织网修船,过起了远离现代性、隔离前半世的孤绝生活。新千年后,中国的城市化、工业化与市场化进程进入了全面发展的阶段,家乡的沧桑变化跟耀军和丽云已经毫无关系了。这都是因为好人“不说”的协议。
必须提出来的是,本片静观的视角并不是看上去的那样全知和外在。全片最重要的水库场景,在影片中出现两次,却只呈现了浩浩和海燕的视点镜头,除了提示人物的面部反打,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前后两个视线方向一致的大远景和远景。在这两个景别中,遇难的主体人物和家庭作为视觉客体被推得十分遥远。影片极为克制的视觉风格在片头就是这样被确立起来的。包括医院走廊里的那个逆光的远景,这个机位正是当年海燕派人强制押送丽云去堕胎后她出画的位置。另外,影片两个叙事段落,都是以浩浩的视觉提示起始的。也就是说整部电影其实暗含着一个“无过”的施害者(忏悔者)的隐晦立场。这一点时与王小帅一贯的电影创作存在着连贯性的。王小帅在创作自述中坦言:“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邻居的叔叔阿姨们都那么慈悲。他们也遭遇了很多不幸,但在孩子面前,他们从不表露。这就是我所理解的善意和慈悲。”这就不难理解,导演为什么会站在浩浩的立场上展开这个地久天长的故事。
这就能说得通,全片的主线虽然是耀军与他的5个儿子,镜头却没有真切地进入耀军的家庭内部,展示父子情义。借此批判影片立足延续香火的传统生殖伦理,能够理解,但这一定不是影片的本意。
这也能说得通,为什么两小时的苦难叙事后,还要加一个那么长的结尾。并且令人遗憾的是,在这50多分钟里,凡被诟病的电视剧化的视听段落都是沈家人物主导的。这个和解恩怨的结尾,并没有为前面两个小时苦难叙事的压抑带来叙事上的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