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王家卫监制、万玛才旦执导的电影新作《撞死了一只羊》不出意外地热映,一如既往地引发关注,夹杂着一些并不喧哗的争议与惶惑。这是导演继《静静的嘛呢石》、《塔洛》之后,又一部成为各大电影节宠儿的中国藏地题材作品。
跟随着长途运输司机孤独驶过可可西里高原的车轮,人们目睹了司机金巴遭遇的奇事奇人:莫名其妙撞死了一只羊,半途搭载的康巴复仇男人竟然同名同姓。超度了羊,夜会了情人,司机金巴的思绪却被复仇者金巴羁绊得恍恍惚惚。他循迹而至,金巴复仇的行迹、场景与片段在他人的讲述中,成了无法分辨的道听途说。
没有外化的戏剧矛盾冲突,自始至终,观众也难以拼贴出一个具有完整逻辑链条的故事。现实又梦幻的影片风格,朴素又迷人,简单又杂糅,不少人慨叹86分钟的观影时间“相当短暂”,在非剧情的影像呈现中,延宕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车与路,人与羊,两位金巴,来自生命的偶遇,如藏香般,氤氲成作品丰富细腻的艺术质感和迥异于日常经验的精神旨趣,泛起种种读解与猜想的涟漪。
出格·入画:
藏地题材的深化升华
无论是基于文化场域的阐释,还是出于文化想象的读解,多年来,藏地不断被祛魅与赋魅。虽如雾里看花,但是具有丰富文化内涵的藏地文化,确实在不断地敞亮与遮蔽的艺术生产与文化传播中,获得了较多的关注度。
纵观近年来问世的中国藏地题材电影,大多散发着较为浓厚的宗教文化色彩。朝圣、信仰、教徒、修行等人设与行为,构成藏地题材电影的主题与主线。藏地题材电影受到的关注,可能因为其表达往往迥异于日常生活经验,也有别于惯常熟悉的类型影片观看体验,即便不像商业电影快销适口,也易于满足观众窥视、猎奇的观看心理。
不过,藏地独特的文化情境、藏区风俗与精神追求,也构成了对电影表达的某种限制。出身于小说家的导演万玛才旦曾说:“经常有一些人用文字或影像的方式,讲述我故乡的故事。这些使我的故乡一直以来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神秘的面纱,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或荒蛮之地的感觉。”
显然,对藏地予以神秘化的认知与感觉,在他看来缺乏真实,甚至带有偏见。因此,远离猎奇式的藏地影像呈现,回归日常生活的朴素表达,以不拘一格的“出格”,带动真实立体富有质感的藏地入画,构成了万玛才旦极为鲜明的创作立场与价值取向。
我们看到,影片内容突破了藏地主题的惯例,不只围绕着宗教文化的神秘高原,不再强化独特的民族风俗景观,不再展示陌生化的藏地异景,生活中的普通人的悲欢成为画幅中的主体。
藏地天空荒野中,城镇屋宇街道里,男人女人,吃喝玩乐。他们谋生——长途运输、经营茶馆、搭讪客人;他们也谋爱——想念女儿、夜会情人、朝圣转经。
藏地的现实生活,没有传奇性,与普天之下的平常世界别无二致。从这点来看,影片实现了所想呈现的——脚踩在藏地传统文化的大地上,寻求独特又丰满的个体生命气息。
我们也看到,复仇的康巴人如同一颗石子倏忽间激起了一圈圈涟漪,偶然性的事件,以貌似惊奇的闯入性与义无反顾绝然的姿态,中断了人物的常态,叙事的走向也随之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追求意义层面的唯一与独特,不是传奇,却超越了传奇,变得梦幻与魔幻。
出神·入化:
形象文本的互文对照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也许你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这句西藏谚语,既是导演提领全片的叙事密码,也是探寻影片叙事迷宫的图引。影片确实埋藏了不少秘密需要破解:两个殊途陌路的男人,为何拥有活佛授予的共同名字“金巴”——以“施舍”的藏语含义?为何一只被撞的羊和一个复仇者对司机金巴的生活与精神造成出人意料的影响?疑问支撑着悬念,调动着紧张情绪,猜谜与答题的智力游戏贯穿了影片的观影过程。
从人物关系来看,金巴双重角色与人格的偶然性关系的设置,是故事叙述的张力,也是促使观众调动个体认知做出判断的动力。两个金巴形象是如此迥异,司机金巴,面孔黝黑粗犷,毛发繁盛蓬勃,充满野性的力量,颠簸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太阳镜遮蔽的眼神,冷酷地端详着世界,就像歌曲《我的太阳》,一举一动都带着血脉贲张的阳刚气息。而复仇者金巴,却面露菜色,身型瘦削,行为落魄,颇似乞丐,形象阴暗萎顿。即使怀揣藏刀,也很难与复仇使命联系起来。司机金巴所有的行为都被记录,事无巨细;复仇者金巴,除了驾驶室的寻仇自述外,基本上是一个经由人们讲述而存在的影人。
两个金巴的世界,交织成形象文本的“互文体”。司机金巴,超度死羊,不吝钱财;复仇金巴,追踪仇人,不舍十年。面对死亡,两个金巴,两种态度,两种行为,一阴一阳,一明一暗。那个分手的岔口,带有某种“无为在歧路”的命运意味,他们透过各自的生命经历、人生使命,彼此观照,互相救赎。这样一体两面的形象,或许就是导演想表达的关于救赎、慈悲和爱的核心主题。
司机金巴超度羊的行为,追寻复仇金巴的走向,阻止意念中的复仇发生,是他,其实也是所有人潜在的内在人格。羊的死或是意外,人的相遇也是偶然,但是生命对于生命的救赎却是必然的。坚持超度与放弃复仇,殊途同归,一场生命的偶然相遇演化出慈悲救赎的人生态度。
故事借此跃出了“入化”的写实肌理,趋向了“出神”的哲理思考。在影片结尾处,爆胎瞬间,那紧绷的心弦似乎一下子松弛下来,暖暖的太阳,平静的湖面,远远的路途,更换了轮胎的司机金巴,摘下了墨镜,坦然入睡!这一幕的美好真是出神入化!
出尘·入世:
镜像叙事的艺术气质
必须承认,一部具有创新意图的影片,对于观众来说,既有新的启发,随之而来的也有读解的困难——空白的浮现,无解的指向,开放的结局,挑逗的姿态。在故事空缺和环节跨越的背后,在叙事链条断裂处,影片的张力和局促是同时存在的。
这,一方面体现在不动声色讲述的质朴外观,专注于用镜头记录发生的行动,而不对行动进行逻辑勾连;呈现了纷繁的元素,却不言说彼此的因果关系。面对司机金巴之于《我的太阳》莫名的一路钟情,以及他被墨镜遮挡的眼神,习惯为人物贴标签的观众无法坦然。
另一方面散发着敢于留下空白与盲点的自信。从司机金巴撞死一只羊,到遇见为父报仇的金巴,最后金巴放下仇恨,故事的空白无处不在,对习惯于享受完整故事链条给予的观众,影片没有迎合,反而提出了自行脑补的挑战,根据不同个体的经验和意图,去叠加出多义的故事和人物理解。
可见,影片在刻意追求一种从容淡定的叙事意境,希望给观众留下足够的心理时空去体会感受。4:3画幅的视阈边界,平静而魔幻的影像气质令人印象深刻:现实正在进行中的行动,采用复杂细腻、毫无卖弄之意的朴素画风;通过第三者讲述的故事、回忆、以及司机金巴的梦境,采用了黑白影调,利用波动的光影错觉,营造一种疏离现实、不是梦境的梦幻感。如此朴素、带着素描般本色呈现的影像气质,对于导演来说,是个性化的艺术创造,但若放置于电影历史中辨识,却不啻为一种寂寞的回归传统。
包括片中康巴茶馆的老板娘对于司机金巴的种种暧昧姿态表情,充满着挑逗的意味,虽然与影片总体风格并不和谐,但是却与影片叙事策略对观众的“挑逗”如出一撤。只是这种艺术上的“挑逗”,能不能转化为一种可预期的观众理解,还取决于观众对影片艺术旨趣的认知程度,也取决于观众内心的期待与需求,以及观众自身的经验阈值和丰富程度。这可能也是影片值得进一步观望的地方。
作为少数民族导演,通过电影这一时代艺术,塑造本民族人心目中原汁原味的藏地形象,万玛才旦无疑有着极其强烈而坚定的文化自信。《撞死了一只羊》这部影片,为藏地电影的“在地化”、“民族化”、“艺术化”作出了新的探索与尝试。
(作者为中华女子学院文化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