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与文字各有不同的媒介属性和叙事方式，观看一部脱胎于文学作品的影片本应无需借力于阅读原著，因为无论重新演绎还是忠实搬演，面对大众的影像都需要叙事上的逻辑自洽，换句话讲，就是在设定的戏剧情境里，人物内在心理和外在行为能自圆其说。

用这样的标准来衡量刚刚上映的《妈阁是座城》，在对原著的改编上确有值得商榷之处，它带来不吐不快的观影体验，如果没有读过严歌苓的同名小说，影片时空关系的大幅跳跃和因果连缀的薄弱，会让人感觉“看不懂”；而熟悉严氏风格的文学爱好者，又抱怨电影没能传递出小说的原有之意，缺少了现实的斑驳“人性”底色，影片中张扬的“母性”难免会变得苍白和不接地气。

相较于中国观众由影视剧而熟悉的《扶桑》、《一个女人的史诗》、《金陵十三钗》、《陆犯焉识》、《芳华》等作品，文学评论家刘艳认为，严歌苓发表于2014年的《妈阁是座城》是一部价值被低估的长篇小说，它标志着这位高产作家的创作转型。以此为节点，作者改变了以往“宏大的历史叙事与个人传奇经历结合”的叙事模式，从基于独特女性视角的重述历史转向了当下社会和人物的现实生存。与之相应，女主角梅晓鸥与严歌苓之前所塑造的女性形象有了很大的不同，她身上褪去了扶桑和田苏菲那样能包容一切、化腐朽为神奇、历岁月而不衰的母性，甚至“地母般神性”，回归到一个在现实社会中左冲右突，生存不易的小女子“在地”的“女人性”。

电影沿用了小说中的人设和人物关系，楚楚可人的梅晓鸥，干的是叠码仔“这么血淋淋的行当”，她靠得体的暧昧和豪爽拉拢客户，靠跟赌徒斗智斗勇赚取佣金，用风情和头脑周旋于觊觎她身体和生意的同行，以凌厉手段追讨赌徒的欠账。在赌场这个由男性操控，填满了贪婪和自私的世界里，除了真金白银，她什么也不会相信。“她怀疑每个人欺诈、夸张财力、撒谎成性，怀疑每个人都会耍赖，背着债务逃亡。她靠怀疑保卫自己和儿子，保卫赌厅”。

原著也为电影提供了有力的戏剧冲突结构。女性的职业身份（叠码仔）和情感/伦理身份（情人、朋友/母亲）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妈阁是座城》中建构内在张力的模式，让人自然联想到上世纪30年代的经典电影《神女》。当然赌场的故事要复杂得多，向史奇澜、段凯文追讨巨额赌债，是梅晓鸥行事的根本动力，收留不名一文的艺术家，宽限财雄势大的地产大亨，这不是女性的善心，只是利益的权衡。

值得注意的是，“讨债”在整个故事中是“半途而废”的，人物行为动作的变化，伴随着梅晓鸥从诱人进场的掮客，步步紧逼的债主，到救赎罪人的“圣母”，她身上的善良与母性萌动复苏的心理轨迹，这条隐藏在戏剧动作下的情感线索，成为了叙事上的重心。如果说恰恰是在如黑洞般吞噬了人的尊严与道德的赌场上透露出的“母性”之光尤其可贵，那么越是反常规和预设的行为，就越需要给出令人信服的心理动机。

要描写不可见的心理活动，实现天马行空的时空转换，文字无疑比影像便捷得多。严歌苓的文字在小说中带来了“语言碰撞”般的阅读快感，她在字里行间将电影的蒙太奇剪接手法运用得娴熟自如。梅晓鸥与三个男人的情感关系、传奇般的家族前史、与儿子的现实生活等数条故事线索，相互交叉，闪前闪回，拼接无碍。刘艳认为小说“错时的故事序列和叙述，产生了无比暧昧的精神气质，产生了悬念迭生的艺术效果”。试想把梅晓鸥的故事按照时序铺排下来，的确会僵硬无趣。

“暧昧”的气质，既是小说的文风，也来自文本中人物细微的情感与微妙的心理，人近中年，带着心灵疤痕与生存的压力的梅晓鸥，早已不是扶桑和田苏菲那样充盈着“浪漫主义情愫”，饱满而自信的生命个体。

电影《妈阁是座城》改编中最为吃力的地方就在对原著精神气质的再现，看似强戏剧结构的情节框架下，布满了心理叙事的陷阱，以展示性和确定性为特征的影像媒介处理起来当然别扭。影片采用的策略一方面是把人物拔高，比如省去家族前史，改写梅晓鸥与孩子父亲的关系（由婚外恋变成夫妻），增加了冷酷无情的赌厅老板华子反衬主人公的有情等，这样的方法或许缩短了人物心理之旅的距离，让母性之光来得更容易一些，但也消解了人物身上的厚重感和宿命般的悲剧性。不管赌的是感情还是金钱，摆上台面的都是各自最看重的东西，起码得让人当时相信，这样一搏是值得的。

其次是采用了片段叙事的方式，为了容纳下庞大的故事体量，让一段时间内的人物关系和心理的变化集中在一个戏剧性场景中表现，用大量的台词对话连缀起前因后果，这让全片总有莫名的“电视剧”感，也时常扭曲了人物的性格设定，比如梅晓鸥与段凯文吃饭一场戏，那个喋喋不休倾吐心事的女子，实在有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气息。

更为遗憾的是，作为一部注目现代女性经济、情感生存困境的作品，严歌苓在小说中对现实的批判和人性的讨论，在影片中几乎悉数遮蔽。这样的元素，即便在文本中不时会显得突兀和用力过猛，但因它触及到时代和人性深处最敏感的东西，而变得富有力量。

公允而言，小说《妈阁是座城》是严歌苓最具“抗拍性”的作品，影片的成色往往不是艺术功力的问题，而是受制于影像的媒介属性和影片时长的无奈选择。张艺谋对于《金陵十三钗》和《陆犯焉识》的改编应该可供借鉴，改变叙事视角，或者截取一个片段精雕细琢，或许能带来意外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