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Macau”不是我的真姓,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他们掳去的是我的肉体,你依然保管着我内心的灵魂。三百年来梦寐不忘的生母啊!请叫儿的乳名,叫我一声“澳门”!母亲!我要回来,母亲!
二十年前,当澳门回归祖国,这首由李海鹰作曲、改编自闻一多著名的“七子之歌——澳门”的歌曲,瞬间传唱大江南北。在葡萄牙语中,Macau就是澳门,源于澳门妈祖阁粤语的俗称,也就是沿海地区信徒最广泛的妈祖庙。或许妈祖也无法想到,这座以庙命名的城市,会和拉斯维加斯一样,成为世界最大的赌场之一。
电影《妈阁是座城》,原著严歌苓,导演李少红,影片中靠赌徒洗码、抽佣、赌台底生活的女主角叠码仔梅晓鸥,三位女性从戏内到戏外构成了一个女性三角支撑,以鲜明的女性视角,通过梅晓鸥与前夫卢晋桐、雕塑家史奇澜、实业家段凯文三个男人之间的爱恨纠葛,见证了婚姻、爱情、友情在赌场被欲望、贪婪不断吞噬后,灵魂如何在丧失自我、丧失道德后,深陷于人性扭曲的乌比斯环,在永远的循环往回中又万劫不复。
同时,基于女性本能的母性光辉,全片也在探索被欲望勒索下的人性:哪怕只剩下一丝微茫的善良之光,亦可救赎罪恶的灵魂。尽管这一美好愿望在真实世界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尽管赌徒的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更多会被世人归咎于自作自受。但这个世界辛亏还有文学家、艺术家,基于文学艺术有时超越宗教般的悲悯情怀,才让艺术作品迸发出震撼的人性光辉。如果抽离这些,除了看到现实赌场的冷酷、赌徒的疯狂之外,于社会、个体毫无裨益。或许,换成艺术的角度,我们就不会苛责片中女主角梅晓鸥自带的圣母光环。其实,从剧情发展脉络看,也可以见证女主光环是有其内在外在逻辑支撑注解的。
梅晓鸥在没有成为叠码仔之前,就是生活在美国的一个相夫教子的传统中国妻子、母亲角色,她一次次挺着怀孕的大肚子将丈夫从赌桌前拉走,相信这样的场景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也时常看到。只是,当前夫最后一次在拉斯维加斯对其大打出手,甚至用脚踢向怀着孩子的肚子上时,晓鸥才最终绝望,哀莫大于心死。她终于知道,婚姻、亲情、孩子都无法唤回前夫的心了,因为那颗心已经被恶魔撒旦控制了。或许,这也是为何在英文中将拉斯维加斯称为罪恶之城的原因吧。
清教徒的美国人通过《圣经》原罪之说,对于人性本能中恶的自私、贪婪早有防范,拉斯维加斯被设在内华达州沙漠深处,所有赌场执照持有者必须是原住民的印第安人,而非白人。因此,尽管中国人在儒释道传统文化中有着关于“存天理 灭人欲”这种克制自我欲望的传统,在修身中也有“慎独”的规劝,但是在普通百姓中,他们既缺乏中国传统文化的认识,又缺乏西方关于对于赌博原罪的天然恐惧之心。在计划经济时代,限于种种客观因素,这种人性之恶被人为抑制了,但是改革开放后,在经济飞速发展同时,信仰道德滞后的建设,使得这种被压制的欲望如猛兽出笼。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那句玩笑话“十亿人民九亿赌”,就是中国民间广泛存在赌徒心理的一种间接证明。而国内法律对于赌博的打击,使得澳门成为第一批富起来的企业家、贪腐官员赌博、洗钱的安全城堡,在这里,有豪华的酒店、金碧辉煌的赌场、醉生梦死的生活,在这里,赌徒毫无节制地宣泄他们的欲望,直到赌场榨干他们最后一个筹码。
《妈阁是座城》编剧芦苇、陈文强深谙国人这一心理特质,才使该片有别于以往带有宣教色彩的反赌影片,没有刻意将焦点对准赌博危害之巨和法律层面禁赌的故事,而是在结尾以史奇澜戒赌后复归赌场,能够做到以娱乐的心态玩几把就走这一心理节点上。主创深知,对于没有真正戒赌的赌徒来说,赌博犹如吸毒,心瘾是最难戒除的。
观众对风靡一时的香港商业类型片《赌神》、《澳门风云》等并不陌生,这些影片带有强烈市井烟火气,以草莽英雄通过出神入化的赌技,获得名利与道义的人生双赢,迎合了底层百姓对于通过运气改变人生际遇这种代入感的渴望,说白了这是一种底层庶民的精神胜利法。但《妈阁是座城》却将赌博最真实、最残酷的一面撕开了给你看。影片将故事放置于“非典”时期到2014年反腐开始,以这十几年作为时代背景,澳门博彩业从开始接待内地客人到鼎盛时期畸形的繁荣,再到反腐后趋于平淡,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变迁与变化,使得整部影片具有真实的历史质感。这种真实感越强烈、人文气息越浓厚,往往与票房成负相关比例的。因此,探讨这部影片,我们不能简单从票房得失上与商业化味道浓厚的香港传统赌博类型片做片面的比较。
梅晓鸥对前夫心死后,基于带着儿子生活压力,跟了前夫朋友老尚。同时,一方面出于对于赌徒复仇的心理暗示,一方面基于生活所迫,她进了赌场,成了一名叠码仔。短短几年,她与搭档老猫合作,迅速暴富起来。或许观众很难理解,为什么史奇澜、段凯文这两个男人让其丧失叠码仔对于客户该有的冷酷无情而放弃“工作守则”,对史奇澜因爱而迷失,对段凯文为了验证友情一再宽恕,甚至用自己的别墅为其抵债。其实,正如片中心狠手辣的另一个上位的叠码仔华子所说:叠码仔只要不赌,都能当老板,但为什么晓鸥你当不了老板?因为你和客人赌的是感情。在叠码仔的世界,对客户心生怜悯之心是行业大忌,或许正如《妈阁是座城》海报所说:男人赌的是钱,女人赌的是爱。梅晓鸥爱过她的前夫,但是她的前夫只爱赌博;老尚爱她,但是她不爱老尚。除了工作,她唯一拥有的就是和儿子的亲情,这份唯一的亲情也呼应了《妈阁是座城》城字的另一层含义,就是她用爱打造隔绝人性之恶的亲情之城,但是这种隔绝既有温馨一面,同时也是单身母亲无尽的孤独之城。因此,当心如止水的她遇到雕塑家史奇澜,她迅速爱上了这个帅气而有才华的艺术家。
有别于赌场里充斥的欲望、贪婪等人性丑陋,史奇澜的微笑中,散发着阳光温暖的味道。晓鸥爱上了这个有妇之夫,她带他进了赌场,史奇澜唤醒了压抑在她心中已久的爱,史奇澜深陷赌博泥淖难以自拔,甚至泯灭人性骗其表弟来赌博,加之对其妻子孩子的负疚感,这个男人,让晓鸥爱恨交织,她对史奇澜倾尽全力的帮助也就有了支撑。如果说,梅晓鸥前夫是以自己患重病临死前幡然醒悟要见儿子完成自我救赎,那么,就如躲进深山埋头雕塑的那个以晓鸥为原型的母亲抱着孩子的雕像,史奇澜的救赎便是雕像中母性的慈爱之光,引领他走出赌博这迷失自我的城堡。而对于段凯文,他不同于其他赌徒的惯有形象,其儒雅和风度激发了晓鸥内心深处残存的善良,因此,她没有像华子等其他叠码仔一样和凯文赌台底,甚至不断规劝他见好就收,乃至最后为了凯文的赌债抵押了自己的别墅。她一再用自己的善良对赌凯文赌徒心态,也一步步看着这个儒雅绅士的成功男人,因为赌博,一点点褪去高傲,一点点丧失尊严,最后沦为满嘴谎话的赌棍。即便这样,他依然妄想着通过赌博找回逝去的一切,一个出身平民,大学期间不计较他人眼光,将家里带来受潮的煎饼公开晾晒,走上社会白手起家的男人,他的智慧足以明白赌博的实质,即庄家不怕你赢就怕你不赌,即便是在输赢概率一样的情况下,抽佣也终将让你耗尽家财,何况加杠杆地和叠码仔赌台底,更加速让自己走向一条不归路!因此,段凯文的遭遇其实是对于观众认识赌博危害性最具震撼力的,因为他或许就是你我身边的人,赌博不仅让其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自己更是人格毁灭、锒铛入狱。段凯文的救赎可能是铁窗里自我反省吧。
严歌苓原著中,凯文的释然是在其儿子打给他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自立了的时候,其实,段凯文本质并不坏,即便深陷赌债,依然为当年帮助自己的一个大哥在国外读书的孩子交了高昂的学费。当然,如果该片在塑造晓鸥人性善的一面时,对于其叠码仔工作曾经对于客户冷酷无情一面有一定铺陈,第一,可以让角色性格、心理活动塑造更加立体丰满;第二,对于其内心世界的深掘,比如在发现儿子涉足赌博,她近乎疯狂地烧了钱,在执着帮助史奇澜、段凯文的对比下,对于剖析人性善恶复杂性的艺术探讨会更加深刻。此外,该片或许希望承载的东西过多,反而使得主线叙事时缺乏逻辑上的连贯性。
(作者为文艺报艺术评论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