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年6月入围上影节金爵奖后,《女他》在国内一直为各地影迷点映场与视觉艺术展拥趸。来自北京大学艺术学院的90后导演周圣崴纯手工炮制6年,建模268个,拍摄照片58000多张,做声画理念论文1.6万字,设计了5.1全景声的24个声道,却拖了一年后,在最终发行时无缘院线大银幕,实在令人遗憾。
所谓物动画是定格动画(Stop-motion Animation)的一种,比较常见的定格动画往往是以黏土偶、木偶、橡皮偶等扮演的偶动画。物动画复活了万物有灵的世界,更加发挥对材质的想象性运用,更加强调定格动画的假定性,也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更加回归电影性。这恰恰是多少年来中国动画片最缺乏的品性之一。
《女他》的出现,让中国有了与世界物动画的对话关系。周圣崴以女鞋与男鞋为核心人格,创建了一个以衣服、鞋袜、围巾、烟卷、酒瓶、香水瓶、螺丝钉、灯泡、铁丝、齿轮、纸杯、铁管、水果、玩具娃娃、瓶盖、水杯、塑料布等日常生活用品构成的魔幻寓言世界,分享导演个人在独生子女制度下的成长体验,一方面肯定了强大母亲的自我牺牲,一方面也反省了一代人亲子关系中的情感缺陷,虽然在描绘和推演权力社会的压抑、残酷、丑态和反噬人性时,部分陷入了符号过载和象征指涉的跨场景断裂中,但整部电影不可思议的癫狂想象、高速剪辑下的视听轰炸以及对物动画本体性的理性实践都非常值得推荐。
假定性动作引导叙事
史云梅耶动画里有一个核心叙事动作是吃,奎氏兄弟的是窥。同样师承史云梅耶的物动画《新鲜鳄梨酱》(2012)浅尝讽喻,重在趣味。它清晰地展示出定格动画的魅力,即由一个假定性动作不断引发奇异叙事就能轻易达成。在这部不到2分钟的黏土动画中,不断的刀切动作创造出手榴弹、高尔夫球以及各种赌具的陌生化效果,将它们轻松变成一盘清新沙拉,小拿轻放,对消费主义泛滥的小小嘲讽令人莞尔。《女他》的奇异叙事,也因在不同场景的创建了假定性动作而构建出来。影片第一个场景羽绒服生育监狱由1-4号牢房和监狱广场中的性别改造台组成,红鞋妈妈们先后生出了柠檬、桔子、猕猴桃和苹果。黑鞋监狱长的咳嗽指令、钥匙的飞出开锁、白手套的残忍切割、红鞋妈妈的被强制逼退等所有这些动作都在苹果妈妈的偷窥视点中节奏不同地重复了三遍,最后才导致苹果妈妈造反成功,同时搭建出一个充满诡异想象的男权世界。此后几个重要场景包括卷烟厂和樱桃加工厂,同样因鞋怪们在生产线上和酒席上不断累加的趋同动作——吞吐——建立起整个场景在叙事上的暴力逻辑。
材质的媒介性与价值逻辑
史云梅耶对于定格动画的开拓意义还在于材质的拓展上。著名的《对话的维度》(1982)里,以动作“吃”进行斗争和融合的食物、餐具与文具等材质不仅完成叙事主体的造型功能,其材质本身还纳入到了叙事等级中,直接参与了影片在文化逻辑上的隐喻与象征。现成品(Ready-Made)是工业时代的产物,以此创作的废物艺术作品(Junk Art)已经成为当代装置艺术的常客。《女他》的动画材质80%基于废弃日用品,也即没用的现成品。这与影片设立的两套意识形态编码直接相关。影片将自然生态的植物世界与工业化的钢铁世界对峙,将女性、母爱牺牲与自然繁殖逻辑与男性、权力控制与机械化复制逻辑编制为论文式的辩证影像关系。但由于情节上的最大篇幅在于高跟鞋妈妈女扮男装潜入男权世界做出了一番花木兰式的女性复仇的改天换地之举,所以影片的主体叙事空间在由废弃现成品构成的工业化世界里进行。除了前文提到的羽绒服监狱,还有袜子酒、衣夹苍蝇、金属烟囱的酒瓶、恐吓与阿谀的钉子海胆、卷烟工厂的烟蛆和烟蛆神经管道、铁丝加尖叉子组成的酒脑四肢、螺帽组成的齿轮森林和烟囱、鞋带和彩色电线组成的触手、灯泡或钉子组成的男鞋眼睛、瓶子盖的监控眼珠、废旧报纸做的石林,还包括借鉴和改造的吉利·巴塔式的手套、达利和伯格曼的无针钟表、史云梅耶的大嘴、奎氏兄弟的半头人偶等等,加入到对男权世界的指认中。相对来讲女性世界的藤蔓、欲望树、樱桃乳房果、毛茸茸的月亮、轻薄塑料袋的海洋等等材质在发挥的叙事作用和视觉象征就比较弱,所以影片结尾女儿反噬其母成为植物世界新的霸凌者,这样的叙事反转在视觉逻辑上解读起来显得比较生硬。
声画对立的超现实世界
《女他》的整体色调浓烈绚烂、角色造型喧嚣繁冗。特别是生育监狱场景基本以明黄色与亮紫色为两大主要色块为主,另点缀有蓝、红、绿、白等水果糖拼盘颜色点缀其间,但却成功塑造出一个极端压抑怪诞的世界。这主要归功于影片的拟音创作。生育监狱的声音设计几乎是以粗暴、刺耳、恶心的压抑感为目标。为此音效师把扩音器和麦克风贴近饿了一天的肚子,模拟人体内五脏蠕动的声音;还将吹了气的避孕套放进塑料箱子,以便让憋闷的声音透过层层阻隔传到采集器中。为了在白色纸壳绘制的卷烟厂里塑造声势浩大的男权化工业社会,周圣崴的11个朋友一人负责一个音节,令“噗噗呲呲”的蒸汽声音如劳动号子无处不在。
杨·史云梅耶的超现实主义作品无不充斥着政治反思,师承杨师傅的周圣崴却对政治毫无兴趣。《女他》中母亲的性别身份困境和她颠覆男权世界的壮烈举动并不是出于平权意识和女性觉醒,而是出于丧失自我的母爱牺牲。这也导致生育监狱建立起的母亲视点在影片主要段落里反而没有与观众达成主体认同关系。影片似乎更加警惕的倒是女权主义发展到最后会不会成为一种意识形态勒索。影片结尾鞋怪女儿站在了新的权力世界的顶端,她对同类的残暴剥削,对享受阿谀的在上满足更甚于曾经的男权世界统治者。
有意思的是《女他》与《哪吒之魔童降世》的两个90后动画片导演建构了一个非常相似的独生子女的人伦世界图景。成长中父亲角色长期缺失,看似强势的母亲担负起双重职责、焦虑不堪,因为没有时间陪伴和物质补偿上的予取予求,独子独女们既对父母敌视又对父母之爱没有遏制、理所当然的索取。他们对父权(男权)世界不是反抗而是充满漠视和嘲弄。因为世界早晚都是他们的,他们自认为拥有超能力。如鞋怪女儿与哪吒,他们拥有先天的超级人格和社会等级意识。他们之所以作出熊孩子的样子,是因为需要独自面对“瞒”与“骗”的成人世界规训,他们在成长中没有机会与人建立起信任的情感关系,他们的弱点是孤独。不同的是,《女他》以人性贪婪自噬的名义对女鞋的跋扈提出看似客观的批评,《哪吒之魔童降世》以反抗偏见为掩护、打着“我命在我”的口号对哪吒失控的暴力给予了最大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