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漫电影《哪吒》的故事很特别，根本的特别在于人物的性格传奇有着很清晰的中国传统哲学味道。这些年人们都在讨论王阳明的心学，讨论什么是知行合一，而对于王阳明的哲学体系，大多数人至今却还是一知半解，甚至昏昏者居多。

《哪吒》的故事其实不在于哪吒的人物命运上，而在于哪吒的性格成长上。至于哪吒的性格成长，则更在于其内心的认知上。哪吒的意义在于认知自己，然后认知这个世界，然后才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而这恰恰也就是王阳明哲学。王阳明就认为世间万物不由天来诠释，即不是生物学基因的命定论者，是由人自己的“心”来确知的。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才能自己决定自己是什么。自己怎样知道自己，就会怎样起来行动。这就是“知行合一”。

儒家是追求仁义与博爱的，但这个仁义与博爱必须首先存在于自己的“认知”当中，如果一个人本身是没有这种良知的认知的，那么这个人不可能认识仁义与博爱。这个使自己本身首先具备良知的追求然后追求世界的良知的过程，就是致良知。

在很多观众眼里也许《哪吒》只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哪吒是一个改命的人，以为影片的意义便在这里。这是很不够的，因为，这不是哪吒形象最深刻的地方。哪吒改命是因为哪吒认知了自己的命，而且这种认知没有西方喜欢诠释和演绎的所谓痛苦而深刻的反思。

中国哲学强调认知的必然性和决定性，它们完全不需要很多的反思，而一旦认知了世界的真实面目，就同时决定了自己的行动。哪吒为什么需要认知自己的命呢？因为哪吒开始并不知道自己与魔丸的纠结，元始天尊用混元珠作出了魔丸和灵丸的时候已经给了它们不同的任务，这两个任务要决定两个生命不同的归宿。

后面申公豹和龙王密谋调换灵丸与魔丸，一个是为了自己牟取仙班的欲望，一个是为了挣脱龙族千年被囚的命运。但是，对于哪吒而言，它们和元始天尊一样都不过是把自己和敖丙当做某种目的的工具，这个阶段的哪吒是没有自知的。

没有自知的哪吒顶着魔性任欲而为，顽劣不羁，甚至不知孝慈，父母李靖、殷夫人尽管知道哪吒的悲剧，但是无法告诉他，只有默默地给他予父母之爱。中国文化在这里的真传与世界是共同的，这就是血缘的情意。它引导哪吒在内心中完成了一个最终善良的性格，这是哪吒不能接受陈塘关全镇百姓被活埋的悲剧的性格底色。

但是即使这样，促使哪吒反抗命运的还不仅仅是为了保护百姓，而是哪吒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这个身世的秘密是敖丙为了报答哪吒的救命之恩而泄露给哪吒的。从这一刻起，哪吒才真正有了反抗命运不公的动力。

“知”的行动意义对于中国故事中的主人公就是如此重要。这很使人想起孔夫子的话：“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这就是儒家的思想。父母的慈爱之恩给了哪吒承担道义的思想基础，常年的魔性习身给了他睥睨世界的勇气和实力，但是敖丙带给他的自知使得哪吒第一次了解到灵丸才应该是自己真实的身世，这种新的认知改变了哪吒对于命运的态度，而不仅仅是对于世界的态度。

西方文化有所谓“灵魂三问”，即“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做什么？”中国的“良知三问”更加精绝，它们是“我的认知正确吗？怎样做到正确的认知，如何依照正确的认知去行动？”《哪吒》正好完成了中国的良知三问。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哪吒获得了正确的认知，然后在改命的抗争中得以依照正确的认知去行动。

《哪吒》最后的战斗便是知行合一的演绎，他和敖丙在与恶魔申公豹的最后大战中实现了自己的认知，完成了自己的性格，他们呈现给李靖殷夫人的完整灵魂便是完美的文化诠释。“我命由我不由天”是值得赞赏的，但是如果没有这个对于“命”的正确的认知，哪吒不可能完美地改命。

因为申公豹也是为着改命，龙王也是为着改命，为什么我们都不认同他们，而独独认同哪吒呢？那是因为影片并没有赋予龙王和申公豹认知其命的性格刻画，他们本身就是世界已经安排了的阻碍哪吒知命的障碍，他们在戏中的角色就是要哪吒作为牺牲而蒙骗元始天尊，从而给两人改命。

因此，电影《哪吒》的核心意义不在改命，在知命而改命。中国古代文化不论儒家道家都有这样一个共识，可以有不同的认知，但是离开了对于自我的认知，再厉害的思辨都不是思辨，而认知的真谛在道家的哲学中则是在自己心中找到真正的和正确的认知。

道家的底子是“道以自为本。”（道家祖先粥子思想）这个“自”是藏在“道”之中的，而“自”也就是“知”。“致知”也是“自知”，致良知就是自良知。知行合一，不可能单独一个行可以成功，也不可能一个知能够成功，它只有一个结论，那就是通过一个由自身达至的正确的“知”进而通晓一个外部世界的正确的“知”。

自身能够达致吗？自身凭什么达致？《哪吒》告诉人们，如果你认为需要达致，自身是能够达致的。致良知是一段天路历程，动漫电影加上是神话电影，这段天路历程就不那么难表现了。致良知是需要付出牺牲的，但是灵魂永存，这也是《哪吒》告诉我们的。

殷夫人看见了哪吒的灵魂就像看到了哪吒真的回来一样，说“把娘吓死了！”就是说相信哪吒，她引以为豪的儿子终于不死。其实是灵魂不死，灵魂不死就是良知不死。那么多的观众喜欢哪吒，哪吒就没有离开啊！最后的一大段就是哪吒知命而改命的战斗，而且是得到父母宽慰的接受，不仅接受哪吒作为他们的儿子，更是接受哪吒是他们值得骄傲的儿子。

血缘引发深情，深情引发信赖，信赖等到了回归，哪吒的良知的回归，经过最漫长的天路，付诸生死，赢得灵魂。良知就是这样的神奇，哪怕是在魔丸之内，良知一旦激活，哪吒就得出了一个困境下的正解：不论是灵丸还是魔丸，你就是你，因为你有比魔丸更高贵的东西，那就是你对于自身的命的认知。它属于你的心灵，而除了这个良知，魔丸也罢，灵丸也罢，都在你的心灵之外，都覆盖不了你。

在中国的电影中，如此清楚地复述中国传统文化的真谛的电影不多见，我不知道编剧导演是否真的领悟到了哪吒当下的形象的意义。当观众在欢呼“我命由我不由天”时，导演是否真的明白“道以自为本”的真谛？后一个才是前一个的缘由，即“我命由我不由天”是因为“道以自为本”，如此才有我之命由我啊，命本来就在自己的命中，这不是同义反复，前一个“命”是没有自知的，后一个“命”则是已经自知的。

哪吒不正好是因为自知之后才喊出“我命由我不由天”吗？现实题材电影不一定能够拍出这种致良知的自觉，所以我们感谢超现实的神话电影《哪吒》，因为它我们现在知道了，人最宝贵的是致良知，是认知自己，并且认知自己的认知。它才创造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