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看到《红花绿叶》时,一方面惊讶黄土塬下的村落已被圈圈层层的绿梯田环绕,那还是《清水里的刀子》中阴寒苦瘠的西海固吗?一方面困惑这个富足安康的现代村庄里,朴质的人物和古典的情感方式竟然一点也没有为物质生活的翻天变化所干扰。这样一部与世无争的农村爱情小片,还是刘苗苗第一次进入大银幕市场之作。没想到片方拣了个所谓的七夕档,它被扔进虎狼环伺的暑期当间儿,上映第一周几乎看不到排片,也是无奈。
叱咤一时的78班电影人最近几年陆续折戟电影市场,眼看他们的叙事语法和主题表达失效于当下现实。外部的时代变迁作用于文本内部的意识形态混杂,这在中国电影的许多时期都有出现,但当年最富形式创新和弑父精神的一代人如今被频频贴上语言僵化和观念倒退的标签,还是挺令人遗憾的。刘苗苗这部改编自石舒清小说《表弟》的新片倒是特别,以极大的诚意做了减法,从剧情到语言,从人物到情感都来得朴素。没有出现任何宗教仪式,但却比《清水中的刀子》更接近石舒清小说对西北穆斯林文化日常性的表达。
红男绿女的礼俗社会
《红花绿叶》的切入点是婚恋家庭。有癫痫隐患的自卑青年古柏,有婚约前史的伤心姑娘阿西燕,一对朴实善良的青年男女,遵循家长的安排,完成了相亲、结婚、怀孕的过程,开始了一段先婚后恋小心翼翼的情感故事。
原小说发表于2004年,刘苗苗却将故事背景提到了当下,并且选择在宁夏西吉县鹞子川村拍摄,黄土高原特困地已变身为绿意多彩的梯田画卷,原小说中的苦情部分不仅从剧情层面也从视觉上被第五代电影中常见的黄、红、绿、白的大色块影调滤掉。
红黄绿的单色处理不仅体现在富饶的乡土空境里,更深入到角色的家居、着装和往来上。整洁的瓦房院落,人物衣着鲜亮干净,往来恭敬有礼。让穆斯林深入日常的清洁观念随处可见。早晨青年要打扫院落,媳妇要擦拭家具,二人小别再聚前都有意洗澡净身。富有的娘家舅舅因为自家门后的土堆一直没来及清理而深感不安。夜晚媳妇怀孕害口要吃生瓜子,丈夫从他家地里折来向日葵,却说明天还是去买吧,怀着娃,吃的东西还是干净的好。这种自爱与自律让影片中的人物拥有了一种前现代社会才有的从容与高贵,却不是来自道德约束——像儒家乡土社会那种,而是源于伊斯兰教的潜移默化。
即便是故事的戏剧前提也是如此。家长与媒人有意隐瞒双方信息,让不愿意婚嫁的年轻男女暂时蒙在鼓里,相信待夫妻情义到了,自然会在磨合中彼此接受。这个过程古柏和阿西燕并不承担道德困境,因为他们彼此没有说谎。长辈们认为“虫虫子鸟鸟子真主都给配个对儿” 的婚姻信念,需要通过权宜之计,才能给这对年轻人带来圆满,所以他们虽然做了隐瞒,也不承担道德困境。古柏在片尾感慨“哪怕是一个残缺的麻雀,它的指望也是全美”,正是理解了这种善念,并且认识到阿訇所言:通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把一个婴儿往这个红尘世界上引领,世上的事情里,没有比这个事情更重要更担责任的了!一直以来自卑退缩的古柏知道,只有开始坦然面对疾病,愿意主将考验放在自己身上,将疼顾放在你所爱的人身上,愿意组建承担穆斯林传统里最美好最亲密的社会关系——家庭关系,才能开始融于社群,完成救赎。这也是饱受多年精神病痛的刘苗苗为小说感动的部分。
只是刘苗苗将宗教礼俗社群里的这种怀清守真、琴瑟和谐的男女观念,在视觉上简单地处理为红男绿女男靓女俊的着装与家居,比如二十一彩龙凤呈祥的红绿缎子面婚被成为一对儿青年情感关系中重要的道具。在片头和片尾简单地贴上了几帧花枝静好,虫走蜂飞的空境,将自然景观化作人文生态的手法稍嫌生硬。并且放置于当下这个错位感的时代里。影片里出现的手机、汽车、消费文化、城市流动以及生态移民等等都没有为影片中的主体人物带来现代性的负面困扰。
淳朴可信的旁白视角
除了穆斯林社群信仰的日常化书写,男主古柏的角色塑造也为本片的古典爱情方式提供了可信度。这种小夫妻婚内爱情的影片可以联想谢晋的《牧马人》(1982)与让·维果的《驳船亚特兰大》(1934)。相同的是这样的爱情方式都需要提供一个封闭性的情感空间。《牧马人》来自于特殊时代,来自于政治暴力对两个被社会抛弃者的圈禁。一旦遭遇时代变迁和解禁,两个家庭背景、教育程度与修养喜好完全不同的夫妻势必面临情感考验。《驳船亚特兰大》来自特殊空间,来自那条塞纳河上流动的驳船。所以两个年轻人婚后的爱情坎坷来自驳船空间意外的岸上停留和巴黎诱惑。《红花绿叶》则是穆斯林的传统家族文化空间与男主古柏的主观视角设置。
《红花绿叶》不像上述两部影片为这样的情感关系提供了男女双方的平等互动。《红花绿叶》从古柏一方内心体验入手,细致刻画了他对美丽妻子的心动、卑微、愤怒、呵护、热烈和亏欠的种种心思,在这段情感历程中,古柏身患癫痫病的自卑和爱情中男孩的自卑重合,这都导致他的情感指向的封闭性。刘苗苗找到的这个素人演员将古柏的憨直、笨拙与善念准确地表现出来,同时作家石舒清专门为成片写作的九段精彩旁白也成就了这个敏感深情的人物。而实际上,古柏与阿西燕的情感关系并不平等。阿西燕与她的死去的前未婚夫在家庭和个人情感上才更加般配,甚至影片暗示与古柏同一天结婚的表哥,对比社会地位、个人才能也远比古柏更应该拥有阿西燕的爱情。这种算计恰恰为影片所否定。在古柏与阿西燕的情感交互中,阿西燕始终处于古柏视角下观察和承受的对象,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古柏的真挚付出和诚意坦白,这才是影片讲述的重点。
由于视点的局限,故事背后的社会现实被大大弱化,为影片蒙上了一层非写实的色彩。同时也让这段古典爱情在人物关系和悬念的设置上比较接近童话模式。例如预言并推进这段爱情的女巫式的人物是媒人新妈,破坏、削弱、阻挠这段爱情的恶人般的人物是大夫爹。特别是大夫爹一方面精于算计,全吃全占,一方面能言善辩,得便宜卖乖,他的行为大大违背了穆斯林的宗教道德。这个人物每一次出现都对古柏的进行否定,但影片的用意在于古柏的态度变化。从片头的礼貌冷淡敌对,到片尾明明知道他在炫耀和盘算仍然笑着接受了他的交易。
很多人有感于在《红花绿叶》不染尘埃的朴素情感中重拾善念。石舒清与刘苗苗合作后记下一句: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愿与每一个在影院里看到此片的人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