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看这部电影,是在点映的时候,彼时市面上还没有口碑。
开篇感觉并不好,太乙真人那几个走模特步、一口四川话刻意搞笑的梗,多少有点跳戏。不过影院里还是爆发出一阵笑声。接下来剧情和画面陡然跌宕,让你感觉开篇那几个不自然的梗,只不过是巨浪翻滚溅出的细小浪花。
“刷”了三次,每次开场气氛略有不同,有的马上就听到笑声,有的半天才有反响。但到母亲抱着“魔童”温情相视开始,到后来母子踢毽,哪吒敖丙相遇,李靖为救儿情愿“换命”,“去你的鸟命,我命由我不由天”等段落,三场观众都开始紧张投入,不少观众还流泪啜泣,情绪在魔丸灵珠联手击退天劫咒的那一刻达到高潮。天降甘霖,万籁俱寂。
电影破天荒地加了三个彩蛋,也是“自负”得可以。事实证明,正片结束,影片的余波还是能把观众死死摁在座位上,几乎没有人离场。一部电影到底有没有力量,似乎是不可测量的,但观众的身体反应最说明问题也最直观。
《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简称“《哪吒》”)何以能抓住观众心弦,由浅入深,一次次把观众点燃?
观影后我习惯性地跟几位朋友交流,结果是,两位有娃的比另两位没娃的朋友对电影评价明显更高。看电影的时候,魔童哪吒的顽劣、孤独、暴怒、挫败,以及他人眼光对孩子、对父母造成的压力,通过哪吒的破坏力、与村民关系的紧张等细节得以极致化,弹无虚发地击中老父亲脆弱的小心脏。相信如果做一个样本数足够的社会调查,为人父母的观众打分一定高于其他群体。
近几年国内比《哪吒》火爆程度更甚的动画片,要算《小猪佩奇》了。“小猪佩奇社会人儿”引起那么大的舆论热潮,其实是动画片火爆之后转化为“生产性文本”的结果。《小猪佩奇》为什么火了?而且火得不明不白、不明就里?作为一名“路转粉”的老父亲,被佩奇小猪圈粉的道理跟《哪吒》不差。《小猪佩奇》针对低幼儿童,却不“傻白甜”,它专挑老父亲最棘手、最无奈甚至最焦虑之处下手。比如《吹口哨》那集,佩奇跟爸爸学吹口哨,却怎么也学不会,爸爸安慰她:你需要练习。可是妈妈零基础未练习,却一次就吹成功了,佩奇说,因为妈妈年纪大。但弟弟乔治、小羊苏西也是一试就成……如果佩奇是你家娃,你着不着急?你怎么顶住拿“自己家娃”对比“别人家娃”的强大惯性?
动画片跟所有其他叙事艺术一样,通过情境设置切中观众内心最柔弱的一块,观众就上钩了。但能不能提供一个“动画片式的解决”,疏泄观众内心的焦虑,要看创作者对问题的认知以及对认知的艺术呈现。佩奇怎么练习也不会,那就让时间来解决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吹出调调儿来——通过这样的剧情设计,大人孩子通过“情境教育”做了一次身入情入的“心理建设”,缓解内心焦虑。村民认为哪吒是妖怪,避之犹恐不及,甚至咒骂他、欺辱他,哪吒破罐子破摔,愈加顽劣——你们憎恶妖怪,我偏变成妖怪给你看。李靖无意中骗他是“灵珠”转世,身负替天行道的使命,没料到小哪吒开始正念随太乙真人学习本领,降妖除魔——自我期许重新塑造了哪吒行为。申公豹恶意告诉哪吒魔丸转世的真相,却因为被老父亲情愿“换命”所激发,哪吒发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呐喊,改写宿命——亲情支持给哪吒的爆发提供了心理能量。在这个中国版“皮格马利翁”故事里,感化顽童靠的是情感接纳,坚定信任和无条件支持。
《哪吒》可说是一个反抗宿命、突破成见、自我实现的现代寓言,反映了孩子心理成长所经受的磨难。不过,这个主题也适用于所有成年人,适用于一个群体、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哪里有人,哪里就有成见。“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任你怎么努力都休想搬动”,申公豹、龙王、敖丙,也都是“成见”的受害者,他们因为贴着“妖族”的标签而遭受命运的不公。在这一意义上,他们和哪吒一样,都是命运的抗争者。动画片的这个立意,丰满了人物性格,增加了主题层次,使它突破亲子圈层而把观众拓展到全年龄段和全人群。这其中最重要的,我以为就是它紧紧抓住了当下主流观影人群的基本焦虑:儿童教育乃至自我实现。
教育是爱。我命由我不由天。有人说,这主题太鸡汤。就文字而言,也许可以这么说,但我也并不认为,文艺作品非要讲一个多么深的道理——这完全可由哲学、社会学、心理学代劳,让观众在生动活泼、生气灌注的艺术形象中对一个理念有生命体验,才是艺术的难度和价值所在。人生至理说出来往往是简简单单的,观众缺的往往不是深度,而是体认——通过艺术体验而发自内心地认同。
分析《哪吒》,一个合适的参照物是2015年上映的《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二者都取材古典文学名著,主要人物形象家喻户晓,都对故事进行全新架构,都是现象级作品,堪称“国漫双璧”。
很多人反映,看完《大圣归来》,尽管感觉“很燃”,却记不得它究竟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甚至观影当时就有些云里雾里。相比之下《哪吒》故事的情感动员力强大得多,给人留下的印象清晰得多。
原因之一是上述主题设置更加“扎心”,而且调用当代教育心理学的观点和结论,提供一个能疏泄焦虑的“解答”。
原因之二是它调用《封神演义》等中国神话故事所营造的“封神宇宙”完整故事设定,在更加厚重、有机、自洽、风格化的塔基上构造新故事新主题新形象,因而立得住,站得高,传得远。
原因之三是它的叙事通过调用太极“原型”因势借力。混元珠分化成魔丸与灵珠,二者幻化成人,在个人层面是对方“唯一的朋友”,在妖族和人族冲突层面又不共戴天,正邪斗争、转化、和合,可以说《哪吒》故事借助“太极”原型把故事张力尽量推向极致,把原型中积淀的情感势能释放出来,其情感力量就比非原型叙事要更富有冲击力。“太极”原型的调用还使得这部作品在结构层面而不仅仅是元素层面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故事”。
原因之四在于,《哪吒》塑造了哪吒、敖丙、太乙真人、李靖、李夫人、申公豹、龙王、海夜叉、家将、守卫甚至形形色色特色独具的村民形象。哪吒既顽劣又可爱,从“丧”到“燃”,实现形象大反转。敖丙身负“全村人的希望”,是“别人家的孩子”,在使命与人性冲突中黑化又洗白,性格多面。李靖是模范“老父亲”,李夫人娇妻慈母,申公豹腹黑深谋却又是令人同情的苦主,太乙真人的“川普”,海夜叉的解药,守卫的蠢萌……令人过目不忘。人物形象好就是故事好,因为形象不仅是造型,而是人物在“事上磨”出来的造型-性格综合体,只有一个强有力的故事,才能刻画出如此众多鲜活的人物形象。
相比于1979版动画电影《哪吒闹海》,《哪吒之魔童降世》虽然大致沿袭了基本人物和故事框架,却悄然替换了“戏核”。把一个反抗阶级压迫的革命寓言转换为反抗成见和宿命的成长寓言。但十分罕见的,对经典作品做出这么大的改动竟然少有“原著党”抗议,足见此次改编之成功。可以预见,《哪吒之魔童降世》将覆盖当今观众的“哪吒记忆”。歌谣文理,与世推移。40年间,同一个故事的不同演绎,也反映了社会心态、审美风尚的变迁。
《哪吒闹海》是2D时代中国动画长篇的最高峰。论视觉奇观,论沉浸体验,论情感震撼,《哪吒》无疑实现了大幅超越。仅就画面而言,李夫人吹弹可破的皮肤,哪吒栩栩如生的头发,龙王丝丝入扣的龙首,申公豹瞬间“豹变”的面部,小肚兜的棉麻质感,万龙甲的瑰丽剔透,踢毽子、过山车的动感传神……仿真基础上的超真实之美,突破文字思维的束缚,完成了一连串炸裂惊艳的视觉呈现。
不过这种超越很难说就是艺术造诣、审美水平的超越,而毋宁是时代的超越,技术条件的超越,是维度的超越。
如果从美术造型、电影音乐、叙事节奏的综合完成度和对传统的创造性转化上看,从“中国风格”、“中国特色”、“中国气派”的代表性地位而言,要超越《哪吒闹海》,还需要今天的动画人惟精惟一,奋起直追。不过,我们的3D动画落后太久,在短短时间内接连出现《大圣归来》、《哪吒》这样令人惊叹“只有中国人能拍出的动画”,确实已经够“燃”了——《哪吒》的燃,不仅是剧情燃、人物燃,更蕴含着一种流行文化创造力带来的民族自豪和文化认同。
进一步讲,我以为《哪吒》就是一个近代以来中华民族命运的大叙事。中华民族近代以来被某些国家某些势力所歧视所排斥所压抑所唱衰,他自身当然也有其不成熟和缺点,但就是凭着“不认命”的韧劲和不怕苦的干劲打破“宿命”,获得脱胎换骨的成长和新生。《哪吒》这种由内而外、见微知著的“燃”,或隐或现地振荡心灵,点燃社会普遍心理预期,使它成为《我不是药神》、《战狼2》、《流浪地球》一样人气最旺点赞最多的作品。在程勇、冷锋、刘培强、哪吒身上,个人境遇折射民族命运,个人品格显现民族精神,个人成长寓言民族进步,他们的故事来自传统,却具有现代品格,尽管还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生气勃勃、气象一新、内力充沛,体现了民族文化创造力和民族命运的同频共振、互为表里。我也由此认为,程勇、冷锋、刘培强、哪吒就属于这个时代的中国英雄,他们应运而生,他们乘势而起,他们成为时代精神的镜像,发出了时代的心声,于是产生了强大的共鸣。
(作者为人民日报文艺评论版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