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你》上映4天突破6亿票房,毫无疑问领跑大盘,在刚刚褪去热度的国庆档之后又掀起一个国产片的观影高潮。事实上,同期上映的影片不乏强劲的竞争对手,《双子杀手》、《沉睡魔咒2》、《航海王:狂热行动》都具有一定的票房号召力。但《少年的你》一出场便自带主角光环好评如潮,使同期的其它影片全部黯然失色。影片成为爆款当然包括流量明星的加入,但它绝不只是“粉丝向”电影,许多人因为这部影片发出了“易烊千玺破圈”的赞叹。影片票房口碑双丰收一方面源于周冬雨和易烊千玺贡献的精彩表演,另一方面也与影片本身的高质量不可分割,对现实社会问题的观照也成为影片受到广泛关注的原因。在这部影片中,创作者不但对校园霸凌进行了多层面、多角度的描绘,同时还引发了关于少年成长的思考。
中国电影从来不乏对“青春”的表述,只是各个时期的青春困境有所不同。1930年代的左翼电影,青春伤痛的解决方法是走上革命道路;“十七年电影”则是将少(青)年整编进社会主义新人的队伍当中;改革开放初期先是“第四代”导演追忆青春伤痕,继而遭遇迎头赶上“第五代”青年的“弑父”挑战;“第六代”的青春野蛮生长,呈现为一种对规训性话语的回避。到了今天,青春的面貌更加多样,既有对美好青春充满“恋物癖”的追忆(《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我的少女时代》、《夏洛特烦恼》),也有警惕青春规训的艺术探索(《狗十三》、《少女哪吒》),还有借由青春进行社会问题的讨论(《嘉年华》、《过春天》)。
《少年的你》通过对青春兼具感性与理性的书写提供了自己的路径,它虽然包括残酷的青春物语、少年的冲动意气,却没有完全陷入到一种或单纯批判家庭社会教育制度,或感慨青春易逝的“物哀”之情的窠臼,而是将社会问题与人物成长共同并置,讨论了一个在残酷青春中成长的命题。
影片的矛盾由两位少女之死展开,第一位少女的自杀式死亡牵出了校园霸凌的问题,第二位少女的非正常死亡则指向了主人公心灵的救赎与成长。
在影片的上半部分,陈念的一次正义之举使她陷入到被霸凌的位置,通过她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遭遇,校园霸凌发生的荒诞与过程中的残酷被揭示出来。陈念的正义感也促成了她和本无任何生活交集的小北的相识,尽管这是一个充满偶然性的开始,但两人从相识到相惜则由于他们拥有相似的境遇——都生活在“阴沟里”。陈念与小北都身处边缘,只是陈念处于学校这个微观权力场的边缘,而小北则彻底处于整个社会的边缘。学校教育就像福柯所说的“创生的筹划”,个人的生命时间被编排进一种连续整合的线性时间当中,指向一个明确稳定的终点,高考正是这条上升轨道的唯一终点。对陈念来说,在经历行为的规训和持续的隐忍后,她从边缘步入主流的唯一通道就是“顺利通过高考”。而小北的生命时间不存在任何规划和终点,他是完全被放逐到“愚人船”上的边缘人,于他而言,唯一拥有的就是自由与生命。因此,陈念的目标也成为小北的目标,他将自己可支配的全部投身于这一目标,用保护、陪伴与陈念成为共生的双子。
除了描述霸凌本身,导演对霸凌者的身份背景也有着墨,这些霸凌者作为青春期女孩的性格与生活困境得到表现。影片借由一种较为全景化的立体书写来质询暴力发生的原因,使这一社会问题没有只沦为影片中青春爱情的注脚。
陈念作为主人公,身上兼有正义与懦弱,坚定与摇摆,她并不是带有高贵道德品质的完美主人公,但就像《我不是药神》的主人公同样不完美一样,这样一个不完美的青春期肖像才是现实主义。
陈念的座右铭来自王尔德:“我们生活在阴沟里,但有人依然仰望星空”。然而“星空”以及与之同构的“走出去”到底意味着什么?是陈念顺利通过高考?还是“去北京”?影片的后半部分回答了这一问题。陈念与小北都生活在阴沟里,这是对现实处境的比喻;但当陈念对魏莱过失致死,却由小北顶罪后,她注定要陷入心灵的阴沟。导演没有放任少年的意气冲动,没有让影片陷入到一种简单的“狭义复仇”、坏人必死的快意恩仇的逻辑中,而是让陈念通过勇敢与坦诚直面罪与罚,然后“找到答案”,达成真正的心灵成长。仰望“星空”和“走出去”不只是物理位移的身体变化,更是心灵对阴沟的摆脱。同时也否定了一件事,高考不是划分小孩与大人的界线,心灵的成长才是。少年经由事件得到成长,这是主流青春片最重要的母题。
对于影片中的少年来说,家长都是不称职或者缺位的。小北彻底无父无母,陈念与母亲更像是身份对调的关系,魏莱遭受来自父亲的冷暴力,罗婷拥有一个暴力酗酒的父亲,徐渺的母亲随时可以在学校的走廊给老师下跪。警察,尤其是尹昉扮演的郑易,作为重要的疏导性力量,成为家长位置的填补,他不仅将陈念和小北从可能坠入的心灵阴沟与少年冲动中打捞出来完成自我救赎,还因为“父之法”保证了正义(与他名字同音不同字的暗喻)、真相与秩序的复位。
影片使用感性的影像方式讨论了一个现实主义的议题,但导演并不只满足于提供一种情绪和情感,而是给出了成熟理性的答案。通过《七月与安生》和《少年的你》,曾国祥慢慢在影像中打下自己的标签,他对于青年性格心理渐次变化拿捏非常准确,人物语言具有真实生活的质感,这些与大量的手持镜头、特写镜头、碎片化日常生活的拼接、和人物处境相洽的配乐一起,营造出一种感性的、充满情绪性的空间,这种空间与影片的主题暗合,因为青春的心智正是由这些丰沛的情绪与情感构成的。
在陈念与小北一系列的你来我往中,天真的两人彼此交付身心、性命相见的关系是一种真实的少年式的情感和冲动。青春片之所以动人,正在于它所携带的荷尔蒙、赤子之心和不计报偿的奋不顾身,这些迷人的投入与反叛让人们可以暂时逃避成人世界的规则与逻辑,这也是我们为什么需要青春片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