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可辛以“时代变迁”为引擎的电影创作,让他不仅比“北上”的所有香港导演更游刃于在电影中讲述一个中国故事,甚至让他的讲述比绝大多数的内地导演更指向中国社会的当下现实,更敏锐于中国社会加速运行下普通人的情感体验。前有《如果爱》、《中国合伙人》、《亲爱的》的一次比一次的现实深入,后有《李娜》和《中国女排》的更大时代格局的传记故事值得期待。没料想,陈可辛的香港弟子曾国祥延续了这种“时代面向”的创作方向,让香港电影人的师道传承在内地开花。
从《七月与安生》到《少年的你》,我们看到陈可辛和他的资深监制许月珍为这位雄心勃勃的年轻导演整合资源、搭建团队的笃定:除了许月珍的监制,还有许宏宇的剪辑,林咏琛、李媛、许伊萌和吴楠的剧本支援模式,包轩鸣、余静萍的摄影,吴里璐的服装造型、黄铮的声音指导,以及核心演员的筛选和使用方式。综合两部电影的诞生,这个有效团队的创作路径首先是对剧本的选材和加工。从时代感突出的网络文学中开掘出奇异性的人物关系,削裁流量小说里负面色彩的“狗血”情节,强化社会处境,打磨出更为丰满可信的人物形象,重建并深化人物的情感逻辑,再附加一个多重反转又不乏主流价值的合法结尾。当然两部剧作中还有着导演曾国祥对于“青春出走”的主题偏好,有着不同于陈可辛的对于青春隐秘情感的着迷。
这些让曾国祥的电影远远避开了内地青春片近年来狭窄与匮乏的叙事窠臼。再加上整个电影制作在追求现实厚度的时代质感时,注重视听语言上的工业化水准,导演的学历和成长背景也让他进行浓烈而细腻的情感表达时,背靠的是更现代、更坦荡的性别观念,让他的电影总是有着主题上升的可能。《七月与安生》从“双生花”互换人生的主题升华出原小说所没有的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少年的你》从底层压抑的少男少女依存共生的主题,提炼出义无反顾面向未来的炽烈青春力量。
当然,很多观众为这两部影片所动容,还因为它触及了成长的坚硬与残酷,而这一向是中国电影中禁忌的话题。好在从《十三棵泡桐》到《嘉年华》、《狗十三》的浮出水面,中国观众没有等太多时间。然而列出这三部直指社会问题的影片后,《少年的你》值得探讨的地方也暴露出来。
在快速上升的现代社会中,阶层差距加剧人与人之间的挤压与敌对,人性异化导致彼此的疏离与冷漠,现实中自然会衍化出种种看似畸形的人物关系。但是能通过曲折可信的故事,导出其中的人性光芒和阶层融合的可能,往往是文艺片和好莱坞情节剧不同的努力方向,例如《触不可及》、《曾经》与《绿皮书》、《水形物语》的人物情境设置相似但主题方向完全相反,但我们却在曾国祥的作品里同时看到了这两种愿望的达成。
这和《少年的你》中大量的二元构成有关。影片分成两个时长基本相当的叙事段落,由相互对列的主题构成:欺凌(胡小蝶之死)与反抗(魏莱之死),孤绝(相识)与共生(不相认),暴力(种种霸凌)与救赎(各自牺牲),以及以法律为代表的权力秩序无效与有效的介入。两个段落都是以高考为引擎,以死亡为发展,以暴力为推动展开的。这些二元对列,不仅仅因为核心人物是一对儿跨界层却走向生死共存的角色设置——高三学霸陈念/失学多年的底层混混小北,更多的来自人物所背负的极具压迫感的两个社会现实——中国高考与校园霸凌相互激发和重合的暴力感,以及它们在空间压抑和阶层指向上的视觉表达。
片头首先亮相的就是高考话语。导演和他的摄制组从2018年6月重庆高考的现场采撷了大量的写实细节,再参考《毛坦厂的日与夜》,以密不透风的镜头剪辑,将影像对准了一个庞大无边、高度紧张的群体:无差别的服饰、无差别的跑步、无差别的上学的面孔和后脑勺、无差别高高码起的课本、无差别的打卡、打盹和记诵,他们都是密密麻麻不断变化的数字表格里的一个名字而已。影片赋予了这个群体一个介于公立与私立之间的,看似比毛坦厂更自由、更尊严的集体空间。但是学校的全景敞式建筑、横横竖竖口号标语的视觉凝视、无所不在的手机屏幕和公共摄像头组成了从校内到校外持续的、无间断的、全封闭感的围观与监控。在这个备战高考的语境里,工具理性将无可置疑的单一化标准施加在每个人身上。最终,越是成功地动员、组织和利用现有的文化话语与技术手段,越是将这个小型一体化空间超越和凌驾于每个个体之上,越是能成就为高速运转的权力社会的卓越者,同时也不可避免地生成一张张单向度面孔,而学霸陈念正是这些面孔中的一个。不幸的是,她走出人群,为一个自杀(逃离)的女孩盖上了衣裳,她便从这个无差别的集体中暴露出来。影像以密集的大特写营造的无所不在的压抑感正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哈特穆特·罗萨说,现代社会的高效率是由一种严密的时间体制所管制、协调与支配的,而且这种时间体制完全不具有什么伦理观念。乖巧冷漠、成绩优异的魏莱在这种高效机制的集体空间内以霸凌者出现,并不令人惊讶。令人惊讶的是,施暴者魏莱与拯救者小北是以对列的方式在同一个地点前后出现。
魏莱的三人组第一次施暴陈念,与陈念第一次见到遭受群殴的小北,都发生在陈念夜晚回家下行路的底端转角处,只不过前者在无人的路这边,后者在路对面。施暴的三人组,与被踹翻在地的陈念都处于高光之下,与学校里的霸凌时刻一样,不管是死者胡小蝶还是陈念遭遇的,都是阳光下的罪恶。但是小北不是,不仅是他的出场始终被阴影笼罩,在影片第一个段落里,小北尽管护送陈念来来往往上下学,但他始终处于视像阴影中。冷酷紧张的白昼与阴郁温情的夜晚,绝对秩序和时序的校园空间与淹没在高架桥下杂草里的破败脏乱的棚屋空间,这是高光下的陈念与帽衫遮蔽下的小北的对峙。在第一个段落里,哪怕是双人镜头两个人在用光上也被处理为一明一暗。主动担当起守护陈念的小北之所以与陈念隔着厚厚的次元壁,是因为小北根本处于极速推动的大时代里的一个暗世界中,他的每一次曝光,都与秩序社会相抵牾,不管本意是善是恶,他都站在了警察的对面。小北的死党说,他们作为被抛弃的阶层,能够上升的可能,要么是抢劫、贩毒,要么就是卖身。
然而来自香港的曾国祥恰恰有兴趣探讨,陈念与小北两个无辜少年之间有没有可能出现同生共死的最私人的、也最超越私人的关系。导演为了二人之间的空间嫁接或者说壁垒削弥,先是启用了高考的全景敞式主义建筑,然后将校园霸凌逐离这个空间,驱赶到与小北的最底层的暗世界相邻。用曾国祥的话说,小北与陈念在香港这个拥挤的、压缩的、甚至停滞的城市空间里极容易遭遇,但是在内地这个正在遭遇巨大的、折叠的、加速度的社会空间中很难想象会邂逅。陈念与小北的关系在戏剧情节的推动与衔接上、在人物情感的逻辑与发展上,被打磨得极其通顺。然而在叙事话语的空间逻辑上,却出现了问题。
《少年的你》的剪辑极其出色。教室里无声有序的交换桌椅和麻将室里吵翻天的掀桌斗殴,上学时现代感的上升电梯与下学时越来越阴暗的台阶,高考时明亮教室里的阅卷开封和案发地大雨里的尸体挖掘,等等。然而大量的空间对举,更是放大了这一问题。简单地说就是陈念在高考空间中遭受的压力是向下的、扁平化的,这与它的霸凌事件中遭遇的围观、监视的、无所不在的环形压力互为指涉。但是当陈念进入小北的见不得光的底层世界后,为了彼此的相互拯救,高考空间变成了一个被祭起的、向上的、高光的、可期待的未来空间。所谓阴沟与星空的对望,阴沟就是借用重庆城市空间特色的那个不断下旋的、危机四伏的回家之路,星空反而只剩下身后的被高度组织化管理的复读学校一层层无差别的搭建起来的高考空间。
当然这种空间逻辑上的悲哀,一是因为加速度的东方社会里普遍存在着家庭性别缺失和传统伦常的失效,这一复杂问题只能另做表述。还有就是负能量的叙事推动在当下的中国故事中可以存在的空间实在狭窄。我们不能盯着《寄生虫》,看它用空间叙事描绘出极其复杂的社会关系,就用它的现实主义批判力度来苛求《少年的你》,说后者没有真的对高考与霸凌的话语内部进行权力关系的分析、挖掘与批判。要知道《少年的你》其实只想为失去原生家庭呵护的少男少女们提供一个可供宣泄和共情的温暖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