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流派中对“黑色幽默”的表述，最早起源于上世纪20年代中期，法国超现实主义作家安德烈·布勒东曾编过一本名为《黑色幽默文集》的书，在其中首次提出了“黑色幽默”的概念。上世纪60年代美国文坛，作家布鲁斯·杰伊·弗里德曼将具有黑色幽默风格的12名作家的作品编辑成书出版，取名为《黑色幽默》；同年，美国评论家尼克伯克在文章中明确将这类作家称为“黑色幽默”派，于是以“黑色幽默”命名的现代主义文学流派在美国诞生，并慢慢渗透到电影、戏剧等其他艺术领域。

黑色幽默作为一种文学创作上的美学方式，往往以夸张辛辣的喜剧形态表现社会现实和悲剧内核。它与单纯的喜剧形态不同，黑色幽默是相对更有延展性和张力的一种艺术表现方式，会呈现出更为丰富的叙事层次和更为复杂的情感体验。因此，经常被借鉴到电影的创作当中，尤其是黑色幽默与犯罪类型片的结合，可以说是一种经典的电影创作范式，《两杆大烟枪》、《低俗小说》等都是此种类型的经典作品，盖·里奇、昆汀·塔伦蒂诺等导演则凭借对黑色犯罪片的出色掌控力，奠定了他们在影坛中的位置，如盖·里奇的处女作《两杆大烟枪》一经上映，就迅速获得了好莱坞和世界影坛的关注，成为独具个人艺术风格的鬼才导演。

而提到我们中国的黑色幽默影片，就不得不提及1985年上映的由黄建新执导的影片《黑炮事件》，由此发轫开启了中国式黑色幽默影片的创作。时至今日，我们已经形成了一套相对成熟的创作模式。与国外的同类型影片相比，中国的黑色幽默影片往往具有更强烈的社会道德感，也相对更保持着日常生活的表象和苦涩的意味。

近日上映的影片《受益人》就是这样一部带有黑色幽默意味的国产影片，它是青年导演申奥的长片处女作，也是宁浩“坏猴子72变电影计划”推出的第三部长片（前两部是路阳导演的《绣春刀2修罗战场》和文牧野导演的《我不是药神》）。《受益人》借一场婚姻骗局展现了社会底层小人物真实生活的一面，从他们的悲欢离合出发，释放出真切的情感和对于荒诞现实的调侃。影片在节奏的把控上娴熟而游刃有余，对类型风格的把握上有很清晰的艺术思考，显示出了导演扎实的专业基本功。

2009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申奥，是宁浩“坏猴子72变电影计划”推出的十位青年导演之一，从这十位青年导演的教育背景可以看出，宁浩非常注重他们的专业能力。作为综合协调一项艺术创作的灵魂人物，导演是一个高度考验情商和专业能力的职业，基于当下视频技术的飞速发展，有一种观点认为“导演是人人都可以做，几乎没有门槛”的职业，这其实是对电影创作和导演职业的一种误读。导演对叙事、分镜、表演、视听的综合把握能力和现场调度能力，将决定性地影响一部影片的艺术质量，而他的人文素养和审美格调也决定着作品的思想深度和视野维度。我们现在所强调的工匠精神中，其实是包含了“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做”这样一个很重要的基本涵义。而系统的专业训练和大量影片文本的创作分析授课，则是成为一名专业导演所必不可少的阶段。

影片《受益人》虽然是申奥的导演处女作，但在完成度上却显示出了很成熟的职业能力。

节奏：快中有稳

黑色幽默影片很重要的创作范式就是非线性叙事和快节奏剪切，但在影片《受益人》的叙事上，却采用了最朴素规整的线性叙事，即按照事件发生的自然顺序推进情节。但情节发展起承转合的内部节奏上创作者却拿捏有度，尤其是在视听呈现上做了恰如其分的剪辑，令观众体验到了不逊于多线叙事的酣畅淋漓感。

令人印象深刻的开场戏：吴海（大鹏饰）在和钟振江（张子贤饰）吃火锅时偷菜被发现，慌忙间逃脱时把给儿子拿的药忘记了，于是假扮哮喘发作，拿回了掉进垃圾桶的药。整个服务员发现偷菜行为开始，到随后的一个反应镜头，都是使用升格镜头拍摄的，在节奏上就把发现偷菜的过程拉长放大了。稍许停顿之后，突然使用超过人声的混响音乐，并同时开始加速剪辑和快速转场的追逐戏。在抑扬顿挫之间，使得观众屏住呼吸之后犹如坐过山车般的观影体验，堪称炫酷酣畅。随后，大海进入轿车后发现忘拿药物，情节又进行反转，还要重回店里拿药，紧张情绪又进入第二个小高潮……整个开场戏收放自如的场面调度和镜头剪切，体现了导演娴熟的节奏掌控力。

表演：互文相生

这部影片的表演，在整体上是让人惊喜的。对于跨界表演的大鹏和柳岩来说，《受益人》应该是他们非常珍惜的一次表演契机。

大鹏对吴海这个角色是颇为用心的，这不仅仅体现在耗费数月的时间苦练重庆方言和观察生活、揣摩人物，更体现在他为这个人物设计了专门的形体动作和情绪连接，吴海遭遇的生活苦难、内心挣扎、以及自我良知的谴责都设计并演绎了出来，应该说是超越了他以往任何作品的表演水准。不过略为遗憾的是人为斧凿痕迹依旧存在，能感觉到某些段落的表演有用力过猛的情况，距离游刃有余、收放自如的表演状态，大鹏还需要更多不同角色的历练。

最耐人寻味的是柳岩的表演，作为整个故事起承转合中最关键的一个人物，尽管在剧本情节推进和人物性格设置上有诸多不合理之处，但她却依靠现实生活中自己的经历和感悟融合了角色本身的裂痕，赋予了原本显得单薄的人物以灵魂和温度，成为了一个富有生命力的人物形象。以主持人出道的柳岩，后来被动地被标签化在性感身材上，并以此行走娱乐圈，个中艰辛与酸楚绝非外人可以想象。这种现实生活与影片情节的互文性，打通了演员柳岩与角色岳淼淼之间的精神甬道，极大地提升了两者之间的心灵契合度，恰恰形成了一种人物的内在张力。这种互文性所释放出的艺术张力，在岳淼淼直播卸妆这场戏中达到高潮。据说现场拍摄时，导演申奥并未设计具体台词和动作，而只是跟演员描述了一下大概场景和人物感觉，柳岩完全是顺着场景在诉说自己的人生体悟，这种“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眼泪”的表演状态可以说是表演的一种境界，可遇而不可求。

张子贤饰演的钟振江作为穿针引线的一个人物，上看去精明邪恶，实则蠢笨油腻。片中的钟振江想要成为“受益人”之一，一方面他将吴海与岳淼淼两个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另一方面，他和吴海又几次弄巧成拙，充满了喜剧效果。功能性、符号化的人物设定使得角色的表演空间有所受限，但作为青年演员的张子贤，难能可贵有沉稳自如的表演状态，在有限的表演空间里拿捏得游刃有余，展现了令人期待的表演潜力。

制作：环境感强

作为一部在重庆实景拍摄的影片，导演对环境感的营造细致到位，富有辨识度的地貌特点，建筑的风格和色调以及由重庆方言构成的叙事背景，都成为了影片极具风格化的一部分，可以说没有辜负重庆这座极具电影感的城市。吴海网吧的搭景和布光，以及岳淼淼直播时的服装、化妆、背景等等，也很好地呈现了人物的生活环境和生存状态，服化道等制作部门对影片整体环境感在地性的营造上功不可没。

作为一部导演处女作，《受益人》可以说已经有了很高的完成度，但仍然有一些遗憾存在。作为一种风格化很强的类型片，黑色幽默影片应该充满荒诞、隐喻和暗讽，以辛辣凌厉的笔触讽刺社会现象和人性阴暗面，而《受益人》在社会世态图貌的呈现上还略显单一和青涩，对温情直白而刻意的突出以及设计痕迹过重的结尾情节反转，某种意义上消解了对社会生态复杂性的呈现，使原本应该更具深刻性、纵深性的主题趋于泛化和虚焦。

剧作叙事足够规整，看得出来创作者对剧本情节的推演上是下了功夫的，但作为一部黑色幽默风格的影片，单一线性叙事和全知视角对观众而言则缺少了足够的悬念感。另外，在人物性格和情感发展逻辑上也显得粗糙而仓促，比如吴海和岳淼淼两人的情感推进缺乏情节支撑，情感线的进展不够清晰，使得岳淼淼对吴海的感情显得单薄而脆弱，而吴海在最初接受谋杀骗保计划时毫无道德良知，跟岳淼淼相处时却良心发现道德觉醒等等，整个剧作故事性和情节性很强，但细节和情感逻辑上却禁不住细品推敲。

此外，影片聚焦了网红女主播、代驾司机等等众多当下新兴的社会职业，对他们的关注非常具有本土性和当下性，但创作者对这一群体的真实生活却还缺乏足够的了解，对他们的刻画显得过于单一和扁平。而对骗保等社会热点问题的呈现上，也在某种程度上并未超越七十多年前比利·怀德拍摄的好莱坞经典影片《双重赔偿》。

黑色幽默影片往往会选择用荒诞的故事凝视人性的深渊，而凝视深渊或许原本就是人生历练的一个过程，最终是为了让我们历尽千帆而返璞归真，更加珍视那些单纯的美好。其实，我们的生活原本就充满了黑色幽默，甚至——生活本身往往比电影更精彩。

（作者为中国影协理论研究处处长、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