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追凶十九年》,第一联想便是《杀人回忆》、白银案,而片方宣传和导演专访有意识回避了第一联想,而屡次出现“反类型”、“中国的伊斯特伍德”的提法。“反类型”,必须回到英文里去抠字眼,如果是Anti-genre,意指作者在熟稔类型范式的前提下,对其进行自觉的自反,算是类型正反和螺旋发展过程中的一环,名曰反类型,实则还属于类型的范畴,伊斯特伍德的《不可饶恕》便是影史经典的反类型片例。但据片子呈现和导演自述看,《追凶十九年》的“反类型”,此反非彼反,它想要达到的应该是against stereotype,这部电影从整体而言并未进入犯罪片类型的序列进行自反,而是始终自省的远离、抗拒犯罪片的类型范式。
为了反好莱坞类型模板,《追凶十九年》做了诸多显见的努力,比如删去了犯罪片类型中常见的场面如惊险追逃、反奇观、反超能,片中两位警察的行动力完全没有做任何超能的夸张,基本跟普通人无异,没有能一眼洞穿迷雾的慧眼,也没有能一击制敌的神功。《追凶十九年》中有意识的呈现了警察的弱,而且全程都显示他们的伤,刘一辉在警察局院内被屠夫暴揍、被街边酒徒拿板凳砸断腿,何晨被逃犯捅伤,被连环案凶手推下,坠亡。这哥俩可能是我在国产悬疑片里看到的战斗力最弱的警察了。
每一个有艺术追求的导演都希望能不落俗套、推陈出新,但须先甄别反的到底是陈套,还是叙事的逻辑性、合理性、观众的接受惯性。事实上,类型的框架就像大楼的脚手架,有了它还能勉力支撑叙事的稀松与人物的粗放,一旦舍弃了这个脚手架,更需要叙事的结实和人物的生动。《追凶十九年》毅然决然抛弃了类型的拐杖,遗憾的是没能靠自己叙事和人物的双腿坚实的站立。编导不希望写一个无所不能的英雄警察,而是想反类型的呈现警察弱者的一面,并在剧本准备阶段跟踪了很多民警的工作日常,我们看到两位主角几乎是在用民警的工作方式干着刑警的活,他们不止一次在对有重要犯罪嫌疑的人的盘查询问中,以背部对着嫌疑人,最终要么导致凶犯脱逃,要么导致己方伤亡,这种处理不仅有悖于刑警工作的要求,也有悖于戏剧逻辑的合理性。
主角的人物逻辑也值得推敲,如果说何晨因为小妹被害自囚于不懈追凶中,不止不休的追凶在他那里不是一道选择题,那么刘一辉这个角色从志得意满的明星警察到衣衫褴褛的近乎乞者这巨大落差则缺乏足够的合理性。我相信人民警察都爱岗敬业,但追凶对于他来说毕竟只是一项工作,工作压力人人有,被压迫至崩溃的也没几个。从故事的逻辑上,还需要将工作的压力传导到他的个人生活,片中也设置了刘一辉求子不得、夫妻失和,但还不够,毕竟他生不了孩子这事也不能赖在凶手身上。一旦一个人物的悲剧不合理,其悲剧性便损失了大半。段奕宏在董越导演的处女作《暴雪将至》中也演过一个因为罪案崩掉的追凶人,崩得合情合理、令人心疼,他太想得到一个警察编制,将自己人生押宝在抓获连环杀人凶犯上,一次次与凶犯的擦肩而过中,他陆续失去自己的兄弟、爱人、尊严,随着沉没成本越来越高,他拿不起又放不下,最终彻底崩掉。无论反不反类型,叙事的合理性和人物的有机性是必须的。
拒绝模板,拒绝陈套,说来容易实施很难,虽然在大的方面作者做了相当的努力,但是照顾全片力所不逮,在一些方面的处理,《追凶十九年》甚至比标准类型片更加模式化,比如男主人公的繁育功能障碍,两位警察之间努力做出搭档间的性格反差却缺乏足够的依据支撑,尤其是几位凶犯变态禽兽般的处理,相当粗放。
《追凶十九年》片长105分钟,个人观感更长,可能是源于编导拒绝给予观众犯罪类型片里常见的高潮与奇观,导致观影时间太多留白。反高潮,抛弃动作场景,追求日常化,就需要相当丰富的生活细节充盈其中,导引观众安然度过凶杀案侦破的停滞期,对比两部反映小人物的英雄主义的影片——高群书导演的《神探亨特张》、杨瑾导演的《片警宝音》非常细密的将破大案与日常的鸡毛蒜皮织补在一起,拥有大量实地采风得来的生活细节、工作细节,有机的故事环境也有助于增加无高潮段落的观影趣味,《神探亨特张》里双榆树片区、《片警宝音》里的乌拉特草原牧区,都为故事与人物提供了一片真实的水土,充满生活质感的细节俯仰皆是,在反类型叙事的电影时间里,为观众提供了足够的观影乐趣。《追凶十九年》里的弘州虽依傍于一个真实的城市张家口而生,遗憾的是弘州对于故事和人物的功能只止步于背景板,就像何晨对弘州只是一个过客,整个故事于弘州也只是一个过客。
平遥影展艺术总监马可·穆勒对《追凶十九年》的界定是:一部“新类型”电影,融合了犯罪、悬疑、心理、刑侦等多类型和元素,也有“buddy movie”(伙伴电影)的气质。多类型、多元素的融合的一大负效应就是主题的游移让观众在观影过程中始终在校正对影片的定位,由此也增加了观影阻碍。虽然编导徐翔云坦言受了《十二宫》的影响,但影片欠奉《十二宫》的高智商抽丝剥茧的推理,片名点明十九年,开局就说“困在了时间里”,但十九年的时间也并没能成为、也无法成为电影的主题。毕竟反映时间的流逝向来是电影的短板,即使是《地久天长》、《山河故人》以时间为轴,主题便是时间的变迁,其呈现也差强人意,只能靠“三板斧”:城市景观的变迁、人物特效老年妆、带有特殊时间意味的标签的社会事件或流行歌曲。从时态上说,电影永远是现在时的,而在时间线性呈现方面,贾樟柯比其他导演更为优越的一点在于从初执导筒他就有意识的摄取的社会景观,《山河故人》中当这种纪录性、文献性的段落出现时,影片才真正打破现在时态,拥有时间的力量,这源于时光本身的酿造,再优越的导演也无法复制这种时间的魔法。最终《追凶十九年》将故事准星瞄向两个基层警察的痛与伤,片尾何晨如《无间道》中黄ir从楼上摔到车顶身亡和金曲点播式插入张国荣《当年情》,将影片情感之锚抛在了兄弟情上,有点猝不及防。
近年来国产犯罪片佳作频出,每一部成功的类型片作者都不会甘于按类型的模子描红,事实上每一部赢得观众的优秀类型片不管它喊没喊“反类型”,都从某种程度上跳出了类型模板的窠臼与桎梏,抒发了自我的主张,曹保平说“我不怎么考虑类型,我只考虑影片本身”,举双手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