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忧郁深切地驻留着

绑匪“按图索骥”绑架了人生赢家张成功，张成功的镇定自若、莫名提高的赎金、主被动关系的转换，让自以为准备充分的余凯旋在不知不觉中掉入张成功设的“陷阱”。绑架路上直击心灵的得失体会是属于余凯旋的，但这更是张成功的一次心灵救赎，绑架救了准备自杀的张成功，这贯穿于他作为“赴死者”的心态转变之中。作为这场好戏的主角，张成功面对突然出现的余凯旋和仿佛马上就要一击致命的高尔夫球杆，很平静。

从外表看，张成功是一个成功人士，他的名字是一种角色喻示，证明“角色是自我（人格）和社会的桥梁，每个人的行为都必须与特定的社会角色期望相符，角色对行为的影响甚至比个体自身的态度更大”（萨宾语）。追求卓越，实现梦想，即使到他不想活，想自行了断自己的那一天，他还是很符合这个社会对成功人士的标准——银行卡的余额和衣着都一样的体面，面对余凯旋的威胁，他显得比绑匪更急切。余凯旋要一百万，他不假思索提出给余凯旋二百万，他在全无生命危险的时刻，轻松、守信地给了余凯旋。他不会去书写自己一本职业生涯回忆录。给他这样的人写历史或作传，先站在某一派的立场，然后成王败寇地写。立场先行，这样写出来的作品有意思吗？电影作为艺术，不去这样写（写了也是商业片，甚至可能是垃圾作品）。作为影片导演及编剧（之一）的李非深知，他是在呈显一个个性化的感受性的人物，相信他的这套戏会好过其他的商业戏码。成功的张成功是“失败的”，他觉得很苦恼，但是无论如何那忧郁仍深切地驻留着，他的名字是顺境，人生却是逆境。张成功不敢回望过去，在剧情发展过程中，不论是在创作者还是观众眼里，都会真有点儿为张成功担心。他拥有很多的钱，但是他的内心世界坍塌了，他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在和凯旋对话的过程中，他吃着余凯旋买来的路边的鸡排，廉价的二锅头，这是他曾经努力逃离的生活，却在濒临死亡之际再次“相逢”。于是，作为一个狡诘的商人，在此情境下仍然想到了心底盘旋许久的三件事，利用绑架赎金让余凯旋帮自己实现。

张成功由和余凯旋的意外遭遇中浸溢出来的是希望，是一个“黑色太阳的光”。他套出余凯旋的真实身份和本质纯良天性的手腕，变成电影吸引人的地方。葛优、范伟、闫妮等喜剧明星出演，采用“任务完成”式的叙事结构，包括女演员的戏中戏等，都是片中显示的很复杂很戏剧化的地方，让人会觉得很像好莱坞电影，很有兴趣去看下去。

彩霞倒映在自己世界里

影片《两只老虎》最大的戏核是葛优饰演的张成功，但是其他角色也呈现了各别复杂的质感和他们的自我的裂变。深爱张成功的女演员周原（赵薇饰）不再爱他纠缠他了；战友范志刚（范伟饰）的遭遇好似无风天气里的旗子；而初恋的爱情，闫妮饰演的彩霞这个角色，虽然同样没有处于剧作层面的核心地位，但是，她却“以某种微妙而深远的方式”，影响着整个故事的走向。

余凯旋去做的三件任务，关乎爱情、友情和亲情，也就是让人从一个世界忽然进入第二个世界，历史和叙事成为对立的两极，创作者力图发现并揭示出它们之间的一种更加辩证的关系，就像彩霞倒映在自己的世界里，看得见，摸不着。自认艳羡、了解张成功这样的成功人士的人，其实对他一无所知。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很多人并未觉察到。

余凯旋接受第三个任务，来到的一个遥远的村庄，其实是张成功的故乡。他在小卖部里遇到了张成功的青梅竹马彩霞。已经被张成功淡忘的彩霞拿出她珍藏的黑白合照、泛黄的书信，彩霞没有忘记他，她被“耽搁了一下子”，却被“耽误了一辈子”。影片通过一个商业片的烂俗故事，展现出对历史、影像与叙事关系的别一种认知，给人陌生化的感觉和不难接受与释读的人生况味，它以一种喜剧方式，促使人们进行自体反思，在悲剧性的理解、感受和共鸣中窥见自己真实而逼真的感觉世界、情感世界、心灵世界。陈佩斯说得好，一切喜剧都有一个悲情内核。笑是果，悲是因。创作过程中，时时以“悲情内核”的标准来自我检验。主角张成功遭遇余凯旋，最初采取的策略是以对自我的折磨来换取凯旋的喜悦，以自我的低姿态引起对方的优越感。随着剧情的推进，创作者力图每一组舞台行动、每一个笑点都有成因，都有其悲情内核。

乔杉饰演的余凯旋爱写诗，性格懦弱，他不敢去打小时候那个人，他和余凯旋都属虎，年龄相差两轮，他所追逐的就是张成功曾经追逐过的金钱和地位。回忆中，余凯旋感觉女友比自己优秀太多，她送自己高级高尔夫球杆，其实是嫌弃自己不努力，跟他一起好多年，最后和一个有钱人走了，这给他很深的刺激。他想复制成功，但缺失的是人性和自省，再想弥补的时候，几乎都没有机会了，假如不是铤而走险而意外遇到张成功的话。

赵薇出道时是《还珠格格》的那种喜剧明星，本片中她饰演的周原这个角色，却和戏里散发着的一众人等幽默的色调和魅力完全不同。她对凯旋说的两套说辞，大段独白用的是第一人称“你”，而不是“他”，可见面前就是张成功，这是男主角自己去做的一次复刻，只是成功内心不敢面对，借余凯旋来逃避现实而已。那段余凯旋回来写纸上编的话，恰恰就是张成功自己下意识渴望听到的。周原和范志刚都原谅张成功了，他们开始了新的生活。只有闫妮演的彩霞没有，她留着张成功的信、照片，还有关于成功的杂志，一直过着惦念他的生活，从未改变。

影片在刚开场和最后快结束的时候，放了两遍军乐队演奏的《两只老虎》，内涵有深化和延伸，但非常沉重。跟随余凯旋的步履，我们一路返回到张成功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影片呈现的是特殊年代生活的阴暗图景，闪回到历史和人，也就是过去同现在，很巧妙而又很过瘾。最后成功再次出来的时候，他的穿着不一样了，不再是西装革履了，观众意识到，他放下牛排、红酒、雪茄的束缚啦。

商业电影中的“作者气质”

影片《两只老虎》是11月29日登陆各大电影院的。这被视为今年影市最重要的黄金贺岁档的第一部贺岁片，成为商业贺岁喜剧的开端。影片有明星，阵容强大，讲述小人物的故事，让人观后捧腹开怀，尽管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商业电影。

据介绍，作为新人导演的李非在做导演之前，他曾经画过画，当过设计师，写过书，做过编剧，客串过表演，最后才踏上了导演这条路。他喜欢费里尼的电影，喜欢《大路》、《卡比利亚之夜》这样的电影。

李非坚信“从自己生活中去感受创造出来的东西，就有一定的价值”。但他在片中想传达的并非就仅是“做人要得过且过”，甚至也并不是《两只老虎》这样的童谣。也许诗人普希金的诗才是影片想诠释的真谛：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社会心理视域下的自我或者仅仅是虚假自我，而电影作为一种艺术，所要关注的是人本主义心理学意义上的真实自我。总体上看，这部电影是成功的，创作态度严肃，由商业喜剧和类型电影中注入作者气质，放上一些创作者格外想讲的东西，格外计较品质。但影片仍有不足。它的问题，映现在张成功和余凯旋相互救赎而去“完成任务”的三段论里，更体现于创作者努力打造一部有深度的富有作者气质的贺岁喜剧的话语建构中。结构原本应该是一个完整的东西，但到了三分之一，结构的功能性角色性的东西就不见了。电影拍得太碎，命题经裂变就变得有点杂乱，给人一些乱插的感觉。张成功性格底色充满矛盾，这个人物线未必想得都很通透，甚至角色本身未必真实。女演员以第二人称的对话；一言不发却依旧被范志刚认出，拍得仿若张成功立马就大彻大悟就能重新来过似的，让人细思不信。事实上，他没有亲自去询问女演员；他想帮范志刚，却没有拿出具体可行计划，余凯旋天马行空的计划又何尝不是对张成功的嘲讽。这个故事很吸引人的地方一直持续到范志刚，却在此之后，走向烂尾。究其原因，我个人认为还是影片最后的立意和人物关系及逻辑的发展有些浅，三件事应该是一件比一件更深刻的，最后的结局却没有引发观众更深刻的沉思。怎样完整塑造人物，讲好故事，力排无本之末，真正重视观众接受方面的考虑，是商业电影、艺术电影，更是当下国产电影创作在整体演进及根本方向上的关键。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电视艺术研究所所长、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