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饶晓志监制,青年导演徐磊编剧并首次执导的《平原上的夏洛克》正在上映。这部获得第13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电影文本荣誉的作品,貌似小众,实则颇具观众缘,赢得了众多口碑点赞。
故事主线简洁明了,人物关系简单紧凑,开场不到十分钟即进入核心矛盾。讲述的逻辑起点开始于一个两难选择。故事主人公超英为了完成对亡妻的承诺,一次性卖掉了饲养的十八头牛用来盖四明四暗的大瓦房,不曾想悲剧因此发生。前来帮忙的老友树河在外出采购食材时被撞成重伤,昏迷不醒命悬一线,而肇事车辆却逃之夭夭。两难选择摆在面前:如果报警寻求官方帮助,大概率找不到凶手,个人就要承担数额不菲的医疗费;如果不报警,通过新农合可以报销百分之八十的医药费,只是肇事者仍旧逍遥法外,免于承担一切过错与责任。
是要钱还是要公道?超英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后者。在河北大平原上,他与好兄弟占义,一起踏上了追凶之旅。“平原上的夏洛克”的片名,令人让人想起熟悉的英伦神探夏洛克·福尔摩斯与华生的组合,这一戏仿透露出影片的反讽意味。
乡村与乡情:“土味调性”的中国故事
影片源于真实版本的乡村追凶故事,三位主演均由非职业演员担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之前从未拍过一部电影。从农村题材到农民演员,饱满的“土味”元素与素人风格,夯实了影片的乡土性,成就了一部集荒诞与喜剧于一身的作品。
一起简单的车祸,因为肇事者的逃逸,形成了报警与医疗费报销之间的奇怪关系,凸显出社会法律规则与做人道义之间的矛盾。顺由情节的展开,我们亲见了乡村解决问题的中国式方法:迷茫于破案方向时,就寻求乡间的“大神”指点迷津;想查看隔壁村粮油店的监控被拒绝,就拜托店主姥姥家亲戚说情;大半夜农用车陷在坑里出不来,一个电话便召集来帮忙的四方乡亲;到城里调查,又找在浴室打工的乡亲帮忙……虽然查找真相的过程困难重重,但是两个农民却凭着一己之力,毫无怨言地执着向前。求仙问道、投亲靠友,这些让人心酸又心暖的故事细节,无不凸显了中国乡土社会、熟人社会的特点。
富有意味的是,一旦进入城市,主人公走投无路的荒诞处境,不啻是对现实的反讽。面对恪尽职守的校园保安、小区保安、街头城管人员,他们手足无措,乡村式的智慧并没有带来帮助,幸得年轻人脑洞大开才逆转走投无路的处境。
当然乡村的生活并不都是美好的,它有另一面——亲情在金钱面前的沦陷、催缴费用时外甥的流氓无赖嘴脸;卖马时马贩子的反诘:“仁义又不值线,跟我有什么关系?”进城后一口痰带来的五十元罚款,引发城管的盯梢和抢白:“以后改?以后是以后的事!”还有警察的告诫:“证据不足,要走正规渠道解决。”凡此种种,官与民、城市与乡村、善良温情与背弃冷酷、传统与现实的碰撞,反衬出现实生活斑斓的底色。
虽然片名酷似商业类型片,但是影片却散发着鲜明的“作者电影”风格。“他们生活得特别累,但是彼此之间的互帮互助既消磨了生命,也充实了生命。随着乡村城市化脚步的加快,这种人际关系也在逐渐消亡,我觉得值得把它记录下来。”可见,导演的目标并不是要烧脑地讲述一个悬疑侦探故事,而是希望借助一个打破日常生活的意外事件,表达对乡村、乡土、乡情的理解与铭记。这样的关切与思索投射在故事的走向与人物的命运中,更散落在乡土乡情交织的社会图景内。
超英与占义:价值维度的丰富隐喻
在荒诞喜剧的外壳下,影片始终保持着冷静的黑色幽默内核。寻求真相的老哥俩一路寻找,带着无法预期的结果,做着没有把握却一往无前的自我拯救。故事讲述的动力固然有无法预知的探案过程,也不乏需要面对的矛盾情境,但是,更多的匠心,表现在价值维度的隐喻意义塑造上。
比如,“超英”和“占义”这两个主人公的名字,即是影片富有意味的隐喻。超英的命名,反映了“超英赶美”的历史时期曾有的豪情壮志,在今天又肩负着“超级英雄”的人设内涵。而“占义”的指向,则代表了普通百姓心中朴素的、原发的正义、道义诉求。究竟是做超级英雄惩凶除恶,还是做普通百姓坚守良心道德?名号设定了人物的价值维度取向,也赋予了人物行动的逻辑动因,在名字和行为的共振中,产生了颇为深刻的互文感和隐喻性。
又如,片中人物的行为与目的常常南辕北辙,超英卖牛本是为了盖房,最后却把钱支付了高额的医疗费;走投无路时被迫卖马换钱,但得知这桩买卖是个“杀茬”,又加了200元钱赎回了马,引来马贩子的不解与质疑:“仁义值几个钱?” 最后,超英正是骑着这匹马,勇士一般地,在夜色中奔赴会面现场。至此,马的价值方与人的道义合二为一。
再如,在利益规则与道德训诫的矛盾中,三个依次出现的车牌号,成为主人公寻求真相的关键,也勾连起了城乡生活的枝枝蔓蔓。乡村五金小店的小老板、中学里的老师、城市的名流企业家,既有乡村生意的颓败,又有为富不仁的失德。各色人等拼贴的生活碎片,以不言而喻的方式,丰富了故事的场域,也拓展了文本的深度与广度。在主人公们穿越中学校园的逃跑过程中,遭遇了30天高考倒计时的誓师大会现场,被动地加入了充斥着标语口号的队伍,这一时空的错位,他们却发自内心地呐喊出了“我要成功”的心声。
包括中学校园里的孔子塑像,神婆桌上供奉的观音,范总车上悬挂的基督十字架等等,既是生存环境的真实描摹,也是当下时代的众生在信仰方面的多元景观。
还有,与动辄对白满满的类型电影相比,影片的对白虽然寥寥,但是用意颇为独特。一方面是角色语言的稀少和缺席,另一方面却是外在环境中语言的饱满与张扬,学校内外的各种标语、台上校长说的大道理,操场上喊的口号和誓言,不绝于耳。城市化的强势与乡村文明的失落,主人公们身处困境的无奈、迷茫、执着,在内外声场的悬殊对比中,以无声胜有声,抵达意义的彼岸。
温情与想象:激荡人心的生命向度
根植于内心深处的乡土情结和传统的土地文化,让影片气息芬芳,回味悠长。既有黑色幽默的底色,也有诗情画意的韵味,广袤的田野、温情的乡村、朴实宽厚的老一辈,温情而不煽情,朴素而冷静。
影片善于抓取毛毛糙糙的细枝末节,通过漫不经心的对白,带出若隐若现的背景,造就了一系列朴实无华的动人瞬间,如同静水深流,瞬间升腾出的巨大情感力量。
从片头三位村中老友相聚一处,快乐地猜卖牛得到的钱数,夜晚满足地醉酒;到其中一人被撞昏迷不醒,剩下的两位老友开始寻找肇事车辆的种种努力;直至最后从医院接苏醒的树河回村,老哥仨走进瓜田,在那片充满阳光的树林里,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只留下一片翠绿的、茂盛的、充满生机的农村夏日景象。
还有,在大雨中躺在地上模拟车祸现场的年轻人;张贴悬赏告示时大雨倾盆,戴着斗笠、披着白色塑料雨披、面目不清的哥俩宛如侠客;超英骑马夜行单人赴约时,那股油然而生的侠气;数次出现的驾驶农用三轮车向我们驶来的正面镜头,广袤的田野上,笔直的乡村大路,车上目光专注、面色凝重的老哥仨正面特写镜头;超英往塑料大棚做的屋顶里倒金鱼,水光粼粼映在脸上,鱼儿游来游去;超英站在“幸福生活”的大镜框前若有所失的凝视……这些镜像语言一次次的温柔冲击,让人无力抵抗。正是这些东西,打败了干涸的、委顿的、僵化的现实,带来了希望和情感力量,最终超越荒诞,折射出更宽厚的启示。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寓意丰满的影片结尾,“夏日天长”以道白的方式缓缓念出:
轻烟弥漫,田野芳香;细雨落下,叶子油亮;
风吹麦浪,神秘村庄;灌木丛林,分开两旁;
白色雨衣,面貌不详;黑色雨鞋,一地清凉;
……
这一段长长的诵读,宛如儿歌般清新自然,让我们在诗情画意中感知到影片希望传达的生命意味。对乡村的美好念想和执着期望,颂扬万物生命的自然与美好;现实的贫瘠、矛盾的冲撞并不能阻碍种种美好。正是超英、占义这些热气腾腾的灵魂,在接受了坚硬的现实之后,依然以饱满的生命感悟开出了希望之花。
(作者为中华女子学院文化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