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价《平原上的夏洛克》需要跳出常规经验的圈圈,长久以来,我们已经习惯了用电影学习电影,用电影评论电影,而在电影专业化、职业化、产业化的滚滚大潮中,也须看到徐磊这样的新人逆行而来,给我们带来《平原上的夏洛克》这样一部无论是叙事结构、图景呈现还是拍摄方式都不太“专业范”的新鲜品。这部电影个体文本的意义虽可贵,更贵的还是它“出圈”之意义,在电影叙事、声画结构、电影教育等诸多方面都供给我们新鲜的议题与视野。
因车祸昏迷了一周的树河醒来,超英、占义、树河“三剑客”重聚,坐在拖拉机上畅行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讴歌的配乐响起,泪点自己崩了,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斩断了乡土的根做一个城市人的我们,究竟失去了什么?是披一肩晚霞还家,是瓜田李下沉睡,是一觉醒来发现果实比昨天竟长大了一拳,是认识了一个人就相识一辈子从生到死绝不走散……
原谅笔者的少见多怪,《平原上的夏洛克》展开的农村图景于我是一幅全新景象,它既不像一些主旋律农村片中建设新农村的汇报剧式昂扬慷慨,也不像一些虽以农村、城乡结合部人物为主角,但始终立足于城市据高点的戏谑嘲弄,它不卑不亢、舒展自在地打开,每个人物无论是语言方式还是思维模式、行为节奏不是城市人扮演的农村人,而是真正农村的。树河醒来,说:我听说我睡了六七天了,你的房盖得咋样了?超英回答:盖着咧。树河问:我的地得浇了。超英:我给你浇着咧。上一次听到这样简省、凝练、生活态、非功能性的绝妙台词还是在万玛才旦《撞死一只羊》里。树河在昏迷中梦到他田里的瓜熟了,他拣起一个,瓜落在灌溉渠里,一路飘着,满眼碧绿晶莹,然后他就醒了。太美的意象。所谓恋土,所谓田园,这些华夏民族延绵久长的情结,我们这些生来疏远土地不见田垄的人,再不被人提醒,真的就要忘光了。
除了乡土田园之美,徐磊花了更多力气呈现乡土中国的人情社会之美。什么时候有难,哪怕是午夜两点车陷在坑里也可以打电话叫人来帮忙,不认识的陌生人不超过三通电话一定能关联上,从来只打电话不发短信微信,对话三两句便撂线,三两分钟之后即见面,哥仨从光屁股一起长大到老,一好就是一辈子,这才是真正的乡土人际。
第一男主角超英是这乡土人际之美的凝结、升华、活化——理想主义的仁侠,为老哥们垫付医药费宁愿自己房不盖了,为被撞的哥们讨公道踏破铁鞋破案,得知自己找错肇事者把到手的十一万执意退回……片中特意为超英设置了侠客的意象,雨中头戴斗笠、肩披塑料布、扬鞭策马赴约都犹如徐克电影里的侠客。将金鱼倒到破败屋顶下兜住雨水的塑料布上时,是整部影片最诗化的瞬间,一个讷于表达的乡村老男人的烂漫,动人至极。
在中国城市化的进程中,乡土常作为城市化的反面对象呈现,农村与现代城市社会相悖的生活习惯,不知道为多少艺术作品提供了讽刺的笑料,近年来随着独居社会日益深化,城市文化更对乡土人情社会人际间的密集关注报以战斗性批判,年关将至“拜年十三怼” 眼看又要出2020年新版,《平原上的夏洛克》却给予我们一个反向视角:人情社会真的有那么糟糕吗?中国文化的乡土根源、国民性格的底色真的适合效仿北欧式的远距感、“不麻烦别人”的日本“孤独死”社会吗?
两老汉为找到撞倒树河的肇事车辆勇闯城市的一段,从农村进城者的视角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由制度化武装起来的冰冷城市,无处不在的门禁、登记册、保安亭、监控、全市统一印发的不文明行为罚款发票……合理合法地将两个从旷远平原而来的外来者不断地驱赶、驱赶,直至中御海景小区的天台上。被小区保安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老哥俩决定不跑了,坐在天台上抽根烟等待命运的裁决,那一刻莫名的我想到了《虎豹小霸王》日舞小子和卡辛迪牛仔的英雄谢幕,镜头一路平摇,摇到高楼林立的城市天际线,画外是两个被城市围剿至精疲力竭的乡民、异客。
看到豆瓣上《平原上的夏洛克》一些打分,分数扣在类型走得不完备,比如推理完全没有技术含量,破案结果不详,没有递增的张力与压力,这可能是由于片名中有“夏洛克”的字样和宣发时给片子贴上的类型标签带来的错认,以类型的实现与否来衡量《平原上的夏洛克》有如削足适履,因为全片适用的逻辑从始至终都不是类型的逻辑。
类型的逻辑是在一个框定的虚拟情境中自洽的戏剧逻辑,这一逻辑可以隔绝现实生活而在真空中独立存在、运行,而当生活的逻辑和人物的逻辑足够真实的时候,便获取了无边的力量,足以罔顾、冲破、抛弃类型的逻辑。《平原上的夏洛克》的生活逻辑和人物逻辑就足够真实因此足够强大,它带给观众的乐趣早就超越了类型所能给予的,超英和占义之行的目的根本不是找到WHO DID IT,而是随着他们的脚步一点点呈现的乡村见闻,每一刻都引人入胜、发人深省。镜头下农村里游走的尽是白发翁妪,给超英建房的都是年逾花甲的老人,每个人都有一双巧手,这一代人应该是我们中国最后一代有手艺的人了吧。每个人都有一部手机可以跟远在外地的儿女联系,养老问题是一提就让人沉默的黑洞话题。村里的年轻人寥寥无几,而且都是肥白虚胖、四体不勤、须臾不理靠椅和手机,跟父辈们黑瘦紧实的身体形态迥然不同,昭示了这一代年轻人即使身在农村也是跟体力劳动完全绝缘的一代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父辈已经是中国最后一代农民。
徐磊没有受过专业的电影教育,但他说可以找到更高明的老师,的确,只要有心,大可以从吴敬梓、狄更斯、托尔斯泰那里学叙事,从伦勃朗、黄公望那里学画面,电影作为一门专科学问进入殿堂也不过几十年,在此之前,前人都是从六大艺术中去学习电影,从生活中去学习电影。所以徐磊在写剧本的过程中碰到了问题,也不是扎到电影专业书里去找答案,而是通过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找到了打开中国美丽乡土的钥匙。
大俗的内容佐以讴歌大雅的电影配乐,相得益彰,感觉有些神似《菊次郎的夏天》之于久石让,占义叔那种痞坏、圆滑的赖劲也跟影片出场不久的菊次郎有一丢丢相似。就像北野武之于日本电影,也是一个夺门而入的门外汉,越是在中国高举专业化大旗之际,越是要珍视这样破门给我们带来新鲜空气与视野的门外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