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贺岁档大幕的拉开,狂野生猛的《南方车站的聚会》如约到来。导演刁亦男沿袭了前作《白日焰火》的个人化黑色电影叙事风格,场景则从冰冷压抑的北国冬季换到了潮湿阴郁的南方夏季;讲的同样是警察追凶的“猫鼠游戏”,但讲故事的角度却相反:从“猫”的警察视角转变为“鼠”的逃犯视角。
廖凡再次饰演一名警察,延续了《白日焰火》中警察之于“猫”的动物特质:机警多疑善追踪。而作为黑色电影永远的主角,胡歌饰演的周泽农这一“冷血硬汉”却不再呈现逃犯之于“鼠”的特质,桂纶镁饰演的刘爱爱这一“蛇蝎美人”也不再与其“蛇鼠一窝”,而是在野性的呼唤中,双双来到城市与自然、人类与动物的交界之地——野鹅湖上婆娑起舞。
水鸟起舞:野性的呼唤和自我的救赎
拍完周泽农和刘爱爱在湖上的戏后,刁亦男曾心血来潮地给胡歌发了一首俄国诗人曼杰施塔姆的诗:“什么也无需诉说,什么也不应该教别人。这颗黑色的野兽的心,多么忧郁,多么美好。什么都不想教别人,根本就不会说话,在世界灰色的深渊中遨游,像一只年轻的海豚。”
周泽农就是这只“黑色的野兽”。在犹如斗兽场的地下窝点被卷入“狗咬狗”的内斗后,他被迫带部下参加了“盗窃运动会”——盗贼们分工明确的偷车像极了狼群配合娴熟的狩猎。但内斗没有停止,被追杀的他在慌不择路间触犯了“钢铁丛林”的生存法则,甘愿被钉死在救赎的十字架上,为家人做最后的牺牲。他左手虎口的纹身是一只白鸽,这种具有强烈“归巢性”的动物暗示了他对家的思念;左手无名指的婚戒更印证了五年来有名无实的婚姻成了他心底的遗憾。至此,他从“狩猎”的“狼群”退出,张开双臂,化作“归巢”的“白鸽”。
但各路人马已如秃鹫般盘旋在上空,伺机扑杀将死的周泽农,分食他最后的“营养价值”。于是,这场南方“丛林”的“狩猎”开始了,这只“黑色的野兽”就这样被卷入“灰色的深渊”。
刑警刘队在讲述野鹅湖环境的时候说,“天气好的时候,那些‘陪泳女’就都出来了。”这句话与其在分析陪泳女的习惯,更像在描述“野鹅”的习性。而刘爱爱,就是一只位于“食物链”底端的“野鹅”,她被水岸的一切“鸟兽”欺侮,但内心深处依然渴望尊重,这也是她被其他“陪泳女”羞辱后动怒的原因。
亡命天涯的周泽农让刘爱爱不再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而是被需要与被肯定的。她感受到了尊严和价值,表面上是帮助周泽农和妻子杨淑俊,实际上是实现自我救赎,这也是为何她在湖边见到周泽农赴约时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为何片尾面对杨淑俊时,露出了真正的笑容。
是周泽农,让她底色凄凉的生命有了一丝亮色。她对周泽农说的最多的是“大哥,借个火”,这“火”便是她灰暗生命中的短暂光亮。当她揣起周泽农的打火机,便完成了从“借火者”到“持火者”的身份转变,即从依靠男人为生的“陪泳女”蜕变成独立生活的女性,也完成了信任和希望的传递。
而与火相克的水,则是二人情感的催化剂。湖中的她享受了短暂的自由,依偎在船舷娇软的身躯尽情展现着“水鸟”的曲线之美。这一刻,“野鹅”与“白鸽”暂停了刀锋上的舞蹈,在湖面婆娑起舞,水面飞起的白鸟群则有一番“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意境。下船后,她问周为什么不逃,周说还能往哪里逃,她的回答是:一直往南。雁南飞,南方正是候鸟的家。此时,她不再是黄泉的摆渡人,而是灵魂的守望者。
当周泽农临死前拼命爬向湖边,似乎这只“白鸽”唯有离开陆地,才能获取漂浮在空中的安全感。而那只拍向湖水的手,何尝不是在振臂高呼已得到救赎的自由?至于刘爱爱的内心向往,则藏在她手提包的挂饰中,那是一只在海面上展翅的海鸥——海天蓝白相间的颜色正是周泽农裹身的阿根廷球衣配色,代表着自由和浪漫,也正好对应了刁亦男赋予他的动物形象:“像一只年轻的海豚”。
裸猿牢笼:城中村与动物园
本片的故事素材来源于两则社会新闻:一是某悬赏犯想把赏金留给家人,二是某越狱匪徒与动物园的大象同吃同住了半个月。前者在电影中被改编成周泽农的经历,后者则化作刑警刘队携众人在动物园搜捕的场景。
随着手电筒扫过的光束,我们看到光影明灭的动物园中猫头鹰、大象、孔雀和老虎等动物深夜被人类惊扰时从发怒到恐惧再回归闲适的特写表情,这与城中村居民半夜被枪战吵醒后的人物群像何其相似,甚至比那些麻木已久的面孔更值得玩味。与之相对的是,城中村居民“蜗居在狭小的住宅里,使我想起的不是丛林生活,而是囚禁人的动物园。”警察、逃犯、盗贼、陪泳女、暴发户、地头蛇……当各色人等纷纷聚首野鹅塘,这块无人管辖的城中村就此异变为野蛮生长的动物园,人性和动物性的界限就此模糊。
于是,一众动物成了“动物世界”的看客,人类却成了猎手和猎物,武汉这座拥有130座摩天大楼的超级都市更化作巨大的“钢铁丛林”,丛林中失控的野性将只剩下求生意志的人性异变为动物性——周泽农的马仔常朝在同伴杨志烈被出卖身亡后,宁愿在动物园与大象“隐居”也不愿再回归城市,不敢再相信别人,活生生把自己逼成了野兽。自然的野性就此回归,人性与动物性在此交融。
而随着追捕、跟踪、背叛和举报,片中所有人的命运都处在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食物链中。这种人与人之间食物链般的“狩猎”关系,已不再像人文主义者皮科所说“人是动物之间的媒介;……是自然的解释者”,这一次,大自然的动物性充当了人与人产生关系的媒介,给了电影角色更加合理的解释。
人类由此不再高高在上,动物学家和人类行为学家德斯蒙德·莫利斯就曾这样描述人类:“我们面前就出现了这种直立行走、猎杀动物、武器精良、守卫领地、幼态持续、大脑发达、赤身露体的裸猿,……他常常体会到:尽管他在改造环境中取得巨大无比的成就,可是他骨子里仍然是一只地地道道的裸猿。”
当然,我们不必就此对人性悲观,毕竟我们还拥有道德和法律。尼采曾说:“我们身上的猛兽要被哄骗才行,道德就是为了使我们不被这猛兽撕碎而说的应急的谎言。没有存在与道德假设中的谬误,人类就仍然是动物。但是人类因此而将自己视为更高级的动物,并给自己强加了更加严厉的法律。”根据尼采的阐释,道德就是人类为了合理安放自己的动物性而建造的“动物园”,但道德又是脆弱的甚至是自欺欺人的,无法阻止人性异变成动物性,于是法律的必要性就得以彰显,成了“动物园”坚固的“牢笼”。
当代社会的人类就这样成了“动物园”中的“困兽”,唯一的出路似乎只有正视自身的动物性,重回自然母亲的怀抱——这并不意味着人类的返祖,只是诚如德斯蒙德·莫利斯所言:“你是旷世无双、无与伦比的物种里的一员。请理解你的动物本性并予以接受。”
(作者为CCTV6《中国电影报道》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