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流浪地球》以令人震撼的外太空景观和硬核科幻想象，点燃了中国观众对国产科幻电影的热情，2019也被誉为“中国科幻电影元年”。但纵观全年国产电影，科幻片并未像观众所期待的那样精彩纷呈。时至岁末，《被光抓走的人》的面世给颇显萧瑟的科幻元年增添了几分生气。它与年初科幻电影的高光时刻遥遥相望，为科幻电影元年划上了句号。遗憾的是，这个句号划得不是那么圆满。虽然影片不乏亮点，写实的画面、深入的情感挖掘、多线条叙事结构、沉静克制的配乐，尽显新晋导演出色的掌控力，但它在类型、风格设计上又有许多值得推敲之处。一个颇有创意的故事未能在市场上走得更远，它的优劣成败无疑为我们反思中国科幻片创作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契机。

作为一部以科幻元素号召观众的影片，《被光抓走的人》在类型定位上进退失据，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我们知道，2014年，美国影片《星际穿越》的热映引发了硬科幻的概念。与之前的科幻电影不同，《星际穿越》的故事建立在现代物理学理论之上，得到著名天体物理学家基普·索恩的直接指导和支持，它在讲述动人的父女情感故事时，用恢宏奇诡的影像展示了引力波、黑洞、虫洞、高维空间、时间旅行等景象，完成了深奥的物理学理论的视觉化呈现，动人心魄的外太空景象与情感故事紧密交织。《星际穿越》之后，《火星救援》加入了大量天文学和植物学知识，讲述一个被滞留在火星的航天员顽强生存的故事，在丰富的知识性衬托下，影片俨然是一部火星生存指南。同样，《流浪地球》也因氦闪、行星发动机、流浪星球等概念具有了硬科幻的面貌，并因此戴上中国首部真正科幻电影的桂冠。与硬科幻相对的是传统的软科幻电影。2019年，中国公映的《上海堡垒》、《欲念游戏》以及动画片《钢铁飞龙之再见奥特曼》、《动物出击》等都可列入这一类型之下。但这些影片在创意、叙事和场景表现上都存在诸多问题，尤其有《流浪地球》珠玉在前，这些影片更难满足观众的期待。

除了软硬科幻两大形态之外，中国科幻片其实还有第三条道路，这就是“软科幻+模式”，即科幻元素与内地现有影片类型的融合，我们姑且称之为“轻科幻”。年初面世的《疯狂的外星人》即是“轻科幻”的代表作，一个从天而降的外星人，打乱了两个事业落魄的年轻人的生活。影片沿袭了宁浩喜剧的风格，通过挪用、拼贴，将美国式的科幻片段落和场景与本土喜剧融合在一起，表达了一种强烈反讽意味。作为《疯狂的外星人》的编剧之一，董润年在《被光抓走的人》中继续走轻科幻路线。不同的是，他放弃了自己熟悉的喜剧风格，在一个科幻设定下讲述关于真爱的故事，灰暗的影调散发出浓郁的文艺气质，成为“科幻+文艺片”的一次尝试。

影片的科幻设定是，光照让很多的夫妻、情侣瞬间蒸发。这些被抓走的人据说都是有真爱的，那么，留下来夫妻、情侣该如何看待他们之间的感情？也许是因为影片重在探讨光照引发的情感危机，因此对光照这个科幻设定就处理得简单草率。影片以“身处在光照中的人看不见光”为借口，直接放弃了对光柱的景观呈现。除开场段落一艘遽然消失的渡轮之外，其他表现光照瞬间的就是人们片刻的眩晕，还有电视里世界各地的新闻报道。其实，并不是所有的科幻片都需要通常意义上的景观画面，比如像日本科幻电影《散步的侵略者》，就是完全停留在现实世界层面、用附身人体的方法表现外来物种对人类生活特别是家庭的侵扰，走出了一条日常化科幻的创作道路。反观本片，它一方面放弃或压缩科幻景观画面，简化光照情节的影像表现，但另一方面又因循一般科幻片的手法，设计了一个疯狂杀妻者，让他用量子力学中的量子纠缠概念解释为什么光一抓就是一对。如果影片参照日常化科幻的手法，一轻到底，彻底放弃对科幻的直接言说，通过现实环境和人物状态的微妙变化，暗示出一个被光照影响过的世界，讲述人物情感的变化，也许会不乏新意。但遗憾的是，影片在科幻形态的选择上左支右绌，既轻得不够彻底，又硬得不够坚实，最终是草草收场，劲道全失。

这种类型设计上的问题也影响到影片的风格。本片的主体部分是写实的文艺片风格，但同时它插入了具有纪录片风格的采访镜头段落。影片的开头段落就是两种影像风格的并置，渡轮靠岸，乘客鱼贯而入，灰蒙蒙的江面和城市景观，一道似显非显的白光过后，行进在江面上的渡轮消失不见。随后，影片剪切到采访段落，不同的人物坐在白色背景前，对着镜头向采访者讲述光照发生时自己正在做什么。很明显，前一个写实段落唤起的是观众的浸入式体验，而后一种则具有强烈的间离效果。在此我们不妨对比一下《星际穿越》中的类似手法。《星际穿越》在开头镜头段落中也使用了采访镜头开始，在书架前灰尘坠落的画面之后，紧跟着就是老年墨菲接受采访的近景画面，她回忆说父亲当年是个农民，由此带入人类灾害肆虐的年代。但是，这个采访镜头没有采用纪录片风格的拍摄方式，它在影调上与后面部分保持一致，更重要的是，它对片中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相对论时间概念有着重要的意义，停留在外太空的父亲容貌依旧，地球上的女儿墨菲已然垂暮，他们最后的相逢段落与影片开头的采访镜头相呼应，诠释了多维空间里时间的不同形态。但《被光抓走的人》中的采访段落不属于叙事内部分，它们反复出现，但始终没有被缝合到叙事之中，因此，这些段落的插入显得生硬，与影片整体的写实影调格格不入。

尽管科幻的部分不尽如人意，但影片对情感的追问与探讨还是直抵人心。对真爱的探讨是本片的核心内容。编导通过一对中年夫妻、一个正在离婚的妻子、一对年轻情侣和一个有隐秘同性恋情的小混混展示不同人群的情感世界，表现茫茫人世中人们对真爱的渴望与追求。导演通过场景设计把四组互不关联的人们聚扰在一个城市空间中，勾勒出一个共享的生活世界，同时又突显示他们各自的情感问题——夫妻有没有真爱？背叛自己的丈夫到底是不是与真爱一起消失？被父母拒绝的男朋友是不是真爱自己？被暗恋男友是否已经消失？围绕心中的疑团，片中的人们探寻、试探、争吵，带动着观众一起追问爱的真相，与角色一起体验情感的波澜。在四组关系中，中学教师武文学和妻子张燕的关系是全片的中心。黄渤和谭卓以准确细腻的表情，表现出中年夫妻爱情渐远、亲情难舍的纠结与困窘。在影片接近尾声的部分，导演用室内门窗的自然区隔表现夫妻两个之间的疏远，最后又通过同一空间中的双人镜头表现夫妻的和解，镜头叙事自然、流畅、准确。白领李楠寻夫的故事线索也非常集中完整，为了弄清丈夫是不是与真爱一起消失，她与丈夫的小三携手探访丈夫的各种红粉知已，但最终的结果却出乎她的意料。追寻过程与最后的转折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叙事，通过不同的女性，揭示出两性关系中男女双方各自的复杂心理。在四组关系中，青年情侣的复合和小混混痛失男友的悲伤处理得相对简单，几乎是一笔带过，多少有点失衡。

影片最后通过电视新闻广播的形式，否定了被抓走的人都是有真爱的人这一科幻设定。这无疑为武文学和张燕重拾爱情提供了逻辑的可能性。但由于影片的故事正是始于这样一种科幻设定，对前提的否定难免让光照引发的质疑与探寻失去了意义。这提示我们，科幻片的逻辑自洽十分重要，因为它起到支撑叙事结构、事件的合理性和人物情感的作用，是影片的根基，必须稳定而坚实。

在中国电影工业美学发展中，科幻片无疑是关键的类型之一，我们期待有更多的《流浪地球》，也期待“软科幻”迎头赶上，创作出佳作，更期待借助于“轻科幻”的融合之功，创造出更具有本土特色的国产科幻片类型，让中国独特的文化想像在银幕上大放异彩。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影视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