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电影分为两支,一支是剑侠电影,源于1920年代上海时期的武侠神怪片,描绘古代奇幻世界,主人公仗剑走江湖,一招了是非,一笑泯恩仇,一人扫不平;另一支则是发祥于香港的功夫片,在近代殖民化侵略的语境下,主人公以“功夫”为语言,和这个世界对话。如新加坡学者张建德所强调的,从《精武门》(1972)到《黄飞鸿》(1991),民族主义的潜流始终存在于香港武侠电影之中。功夫与民族情绪混合编码,用暴力自卫并反抗,同时输出中华文化。
语言作为符号系统,必然借助对立性及相似性概念阐明意义,功夫电影中反复出现两组二元对立的概念:强/弱、正/邪,和一组同构性概念:家/国。从2008年至今,导演叶伟信与功夫明星甄子丹组合,创制的《叶问》系列4部电影,塑造一代“咏春宗师”形象,隐约带出南派功夫的海外传播史,在新的历史语境中,丰富甚至改写了由黄飞鸿、陈真等形象遍遍重述的上述概念。
强/弱
陆弘石曾总结1920年代武侠片的四种叙事冲突模式为除暴(霸)型、复仇型、比武型、夺宝型。《精武英雄》开篇即是霍元甲命丧擂台;徐克版《黄飞鸿》中,黄飞鸿要从洋人手中解救被掳的十三姨,分别对应“复仇”与“除霸”。但《叶问4》中,祛除校园霸凌场景采取拧鼻、扭耳、打屁股等惩戒模式,全无伤害的情绪宣泄;在“为儿子寻找美国学校”这一几乎是装饰性的叙事线上,安插的几场对决事关名誉,以功夫强/弱定等级秩序。
等级存在于不同功夫派别中。叶问初到美国,与万会长隔餐桌角力,起因貌似李小龙擅自将中华武术传于洋人,但落点却是“你们俩能代表中华武术吗”?回到了“正宗”之争的武侠叙事套路上。秩序也可与民族地位相关,与海军陆战队有关的几次擂台相博均传达文化焦虑,关乎变迁中的美国与东南亚关系,暗合中日之争。毕竟空手道是由占领日本的美军带回,较早融入到美国文化中。甚至连若男学校中的啦啦队选拨赛,虽以舞蹈替代武打,但同样以身体的表现力决定队长之位。
有趣的是,在以强/弱之争中,Fair play的概念只在民族内部有效,跨族裔比武时,它被原本提倡这一概念的西方人抛弃得干干净净。费孝通在《美国人的性格》中分析Fair play指机会均等,应具备两个基本要素,一是需有规则,二是“不欺弱”。相打的对手都有胜利的机会,旗鼓相当,才能在Play中比个高下。操胜算的人是不该挑衅的。叶问手臂受伤与万师傅竞技时,万师傅主动提出单臂比武,便是公义。但身高体大的白人空手道高手挑战完全不在一个重量级的华人拳师,便有失公平公正。跨族裔比武的另一个潜规则是:强者才能制定秩序,公平只能由“弱者”在胜利之后吁请。因此,叶问成为强者的目的是“以武止戈”而非“以武犯禁”。不按规则得到的胜利是道德上的失败,当美国被塑造成自取其辱的失败者,面临技能与道德上的双重落败。
正/邪
《叶问》系列中,通常有四种不同的功能角色:东方宗师、西方拳师、东西方文化中介人、被保护的普通群众。叶问与西方拳师之间,无疑是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关系。中西方中间人这一角色,在前三部中往往会经历由走狗/帮凶回到正途的摇摆过程。如《叶问》中为了养家甘当走狗的李钊,转变为叶问的帮手;《叶问2》中洪师傅与肥波初为洋警司办事,藉“以华制华”方式管治华人,最终洪师傅在擂台上为民族气节而献身,肥波成为真正的守护者。这个转变依然是在正义/邪恶之间的。
《叶问4》丰富了正路/歧途这一组对比概念。中华总会的职责,从片中看,当是相互守望,抵御外侮,充当华人社团与美国主流社会的桥梁。但是万会长的态度很奇怪地与此职责相悖。在需要抵抗时,他的关键字是“忍”,遇到霸凌不能反抗;在需要沟通时,他的方式是“封”——中华武术不能教给洋人,以免遭遇中山狼。这与叶问提出的“走出唐人街,和他们沟通”、“文明交流互鉴”的观点形成了对比而非对立,一是正路,一为歧途;一为促进世界命运共同体的形成,一是缺少文化自信的固步自封。正/邪对立确立冲突的基调,但正路/歧途的对比建立在对文化主体不同层次的认知上。
家/国
传统功夫片中,家/国这一系列概念通常包含三个层级:家、宗族、国家;“叶问”系列却将其改写为核心家庭/社团/文化的全新结构。从第一部开始,叶问被塑造为一个尊重女性,忠心不渝,维系核心家庭的新好男人形象,尽管这与历史上的叶问大相径庭(真实的叶问自1951年起就和发妻张永成分隔两地,后在香港纳妾生子)。到了第四部,叶问面临儿子青春期反叛,最终决定尊重儿子选择——教习与传播功夫。对儿子独立人格的尊重最终还是落回父之毕生事业的继承上。
宗族在“叶问”前几部中已被替换成社区或社团,在第二部中是洪师傅把持的“行业协会”,在第三部中是一间小学周边的社区。到了《叶问4》中,中华总会这一社团是华人移民走进美国社会的通道与担保。反华法案被废止之前,华人移民往往只身前往美国,妻儿老小留在家乡,美国华人社会更像是“单身汉社会”。华人社团代行家的职责:保护、情感抚慰、经济互助,并以整体的形象面对美国主流社会。社区或社团的成员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是靠共同文化与经济利益维系的共同体,更具备现代社会特征。
江山社稷的概念,在《叶问4》中尤为明显地替换成了文化。片中引发一系列争端的导火索,李小龙所著《基本中国拳法》的副标题“自卫的哲学艺术”正是全片张扬的文化概念:功夫的宗旨是强身健体、磨练心智和保护自我。这与叶问提倡的理念:不会主动出击,但是敌人来犯,必须自卫并反抗还击如出一辙。而顺应对方的劲力,而非与之相抗,也是其中所有的武打设计的核心。
尽管《叶问4》丰富了功夫片的精神内涵,但不得不指出,它在面对两个挑战时存在叙事缝隙。挑战之一是故事讲述的时代,之二是讲述故事的时代。
在塑造故事讲述的时代时,影片有意忽略了和现代性的对话。1964年主人公来到美国,应面对种族歧视与现代性的双重挑战,但后者却被有意遮蔽了。叶问在美国没有遇到科技/社会制度上的震惊。无论是移民局官员,还是海军陆战队的军官,都毫不顾忌社会规则意识和行政流程,以不受约束的权力和蛮荒武力来对付华人。文明社会应有的社会契约被弃置一旁,旧金山被塑造成法外江湖。但1943年底,美国已经废除延续60年之久的《排华法案》,故事发生时的1964年,正是新的“移民法案”出台的前夜。从《叶问4》故事世界中也可看出,学校秉承着契约精神,选拔啦啦队队长,教练强调事先的规则,并对若男一定程度上保护。然而霸凌行为发生时,双方都主动回避了文明调解的可能性,以暴力解决争端。这个设定方便剧情展开,并最终得出“外国的月亮也并不都是圆的”结论,但是放弃了传统和现代性之间的对话。
而在讲述故事的时代,对身体在极致状态下的感官呈现,已经与现代军事战术结合(《战狼2》),个人英雄和团体精神相呼应(《红海行动》)。《叶问4》为了塑造超凡主人公形象,强化技击难度和宗师地位,却将“英雄”与普通人割裂,有意使叶问无论在文化还是身体上都超拔于其他华人。开篇黑人徒孙来香港送机票,因语言不通和叶问徒弟交手,直到英文熟稔的叶问出场才平息风波。但悖论的是:不懂英文的徒弟,表达“困惑”的身体语言却是摊手耸肩,全然西化。这让人心生疑惑:在官方语言为英语的香港,若干年轻人中怎会没有一个能听懂简单的日常对话?结尾叶问痛击空手道教官与美军军官,将美国文化归于野蛮,把空手道功夫降为低端,但之前空手道黑带教官不费吹灰之力便重伤几位师傅,依然让人质疑群体的身体质素。如今运动精神已不再是争夺金牌,回到“我运动,我快乐”基于个人身体的表达,影片依然以一位绝世高手拉高集体素质的平均数,反衬出其他人的不堪一击。尴尬的语境使《叶问4》文本颇多缝隙,解构苦心建构起来的功夫法则。也许,传统功夫电影变革的节点已经到来,新的文本必须寻找新的叙事契机和身体呈现方式。
(作者为暨南大学艺术学院/珠江电影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