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岁末,冯小刚又在贺岁档献出一部《只有芸知道》,只不过这次是部纯粹的爱情片,并让《芳华》中的两位主演黄轩和杨采钰饰演一对“情侣CP”。影片最终票房1.6亿,与以往作品的票房不可同日而语,口碑也是褒贬不一。回顾冯导的创作历程,从贺岁喜剧片、都市情感片一直拍到商业大片,古装片、战争片、历史片、灾难片等多个类型都有涉及,还有一部内容和形式上都有实验创新的“官场浮世绘”《我不是潘金莲》,20余年20部电影,这位影坛老将一直步履不停,不停地证明自己非学院派出身的导演能力。
21世纪的最初十年,电影市场曾经是张艺谋、陈凯歌、冯小刚三足鼎立的格局,第二个十年,新人辈出,观众换代,三位老导演虽然佳作不断,但对于“90后”、“00后”年轻观众来讲,似乎老导演的电影离他们远了点。到了耳顺之年,冯小刚从关注社会人情、关注市场需求,开始反观自我,回望过去,回忆、怀念,内心柔软了许多,先是拍了一部追忆年少文工团岁月的青春片《芳华》,后又拍了这部文工团老战友相濡以沫的爱情往事《只有芸知道》,这与许多年轻导演的创作路径恰恰相反,但在情怀表达上冯氏作品又是一脉相承,自成体系的,就如同他自己所言:“想用这部电影在岁尾年初的时候给观众温暖,让人想起这一年的闪光时刻和幸福瞬间,把这份温暖传递给身边的亲人、爱人。”这让我想起了1997年的贺岁片《甲方乙方》,在幽默讽刺嬉笑之后,葛优饰演的姚远为了让无房的技术员夫妇圆梦把自己的婚房让出去,又突然让你感动了一下。这种人道主义的温情底色一直都在。只不过《只有芸知道》(以下简称《芸》)卸去了最初战斗时的铠甲,返璞归真,袒露心声,娓娓道来,舒缓慢调,露出“纯爱”的模样。
纯爱:真实故事的过滤和改装
影片素材来源于冯小刚老战友兼工作伙伴张述的爱情故事,曾经与冯小刚合作过《唐山大地震》的编剧张翎与张述、罗洋夫妇又是多伦多的邻居,张述、张翎、冯小刚集体创作的方式更像是一出“老友记”。如同编剧张翎所说:“这部影片是我跟导演和张述一起写的。导演在故事架构方面给了非常大的支持,张述则是在细节上面做了非常多的补充,然后我是把情绪和文字落实下来的那个人。”“我们在创作之初就明确了一个原则:在一些重大故事节点上必须保持真实,……中间的连接、铺垫部分,有时候需要虚构,我们尽量把握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之间的平衡。”
从真人真事的素材到呈现在大银幕上的电影作品,经历了各种过滤和改装,但重大事件基本是事实,比如经营中餐馆、和爱犬BLUE的生死情谊、餐馆遭火灾、罗芸病逝、隋东风送骨灰之旅等等。叙事结构上,影片把事实的终点作为起点进行倒叙,隋东风把骨灰分为四份,开启了送骨灰之旅,先后去了克莱德、大海、北京的家中,在空间转换中不断插叙回忆,时光倒流,电影徐徐展开了男女主人公的情感经历,在克莱德和Melinda叙旧时,插叙了隋东风和罗芸婚后在克莱德小镇经营中餐馆的日常生活;在大海上,又插叙了隋东风和罗芸年轻时在奥克兰相识相恋的过程,以及最后相守的一刻;最后回到家乡北京,父母告知隐情,罗芸是一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早产儿。这个几乎全部回流的讲故事方式并不多见,一般的结构从第一次倒叙时就开始正叙,从生命终点回到生命起点,整个散文式的倒装结构使影片蒙上了一层怀旧的情绪,一个忧伤的调子。让人感慨,时光可否倒流重来?!
影片整体呈现出“纯爱片”的风貌,这当然跟环境、人物、情感状态都有关系,自然景观怡人、社会环境简单,人物不多、情感关系单纯。“纯爱片”在中国的爱情片中并不多见,《芸》倒是跟日韩青春偶像剧的“生死恋”有几分相像,中国四十年来的高速发展和社会巨变,带来的更多是类似《半个喜剧》的电影:快节奏的速食爱情和各方面的物质诱惑。芸》的节奏很慢,甚至在宣传片中就引用了木心的诗《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这在海外移民的生活中得到了呼应,纯净的新西兰美景,安静的克莱德小镇,地广人稀、乡村慢调,这里所发生的爱情我们是相信的。
当然,这也是从真实素材到文字再到电影进行了层层加工和过滤的结果。36年的相守缩减为15年,相识相恋的地点从北京改到了奥克兰,由偶像化的俊男靓女出演张述和罗洋,名字也改为风云际会的“隋东风”和“罗芸”,收养的流浪动物保留了BLUE狗,去掉了老莫猫,把有感应的“硬币”改为“戒指”,并创造了蓝鲸、大树等视觉化的象征意象,把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化为淡淡的哀伤,唯美清新的影像铺满了背景音乐,回忆中,一切的不美好也变得美好起来。影片对真实故事提纯,删繁就简,重新改装,并进行了诗化的处理,增强了观赏性、抒情性和仪式感,让观众享受一场在异国他乡、岁月静好、赏心悦目的“纯爱”电影。相对于《芳华》有点纷乱的多方诉求,《芸》的出发点反而很简单,真正回归了初心,回到了生命的原点。
探讨婚姻:弥合效果与间离效果
看到对冯小刚导演的采访,他谈到高仓健主演的日本电影《致亲爱的你》很是感动,并表达了对“长情”的渴望。《芸》的故事架构和这个电影很像,都是讲鳏夫携带妻子的骨灰踏上了实现亡妻遗愿之旅。也看到观众的留言,说看了《芸》之后又开始相信爱情了,单身的人很想结婚。有趣的是,2019年出现了几部探讨婚姻实质的电影都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比如韩国的《82年出生的金智英》、美国的《婚姻故事》、中国的《被光抓走的人》,还有三年前的意大利电影《完美陌生人》,看完之后都引发了一种相似的情绪:恐婚。甚至有的情侣分手了,有的夫妻想离婚。这引发了我的思考,电影的后效应对观众的心理所产生的震荡有时超出我们的想象,这几部电影都非常细致、大胆地切开了日常生活里被我们掩盖的伤痕,比如家庭关系中性别不平等、事业和家庭的矛盾、中年情感危机、婚外情、谎言和背叛等等,就像生活的一面镜子,真实锐利地照见自己,惊心动魄,让人无处躲藏,这种重新陌生化的间离效果不仅让观众在观影时保持警醒和思考,而且在观影后也让观众反观自身,审视现实,拉开人与人的亲密关系,杀伤力确实很大。
相比较,《芸》反而有一种修复和治愈的功能。被抽空了社会现实内容,电影展现的是男耕女织的理想田园生活,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悬浮感,但是果真如此吗?细品下来,《芸》里的伤痕也都是婚姻中要面对的实际问题,比如要养家开餐厅,比如罗芸患了肌瘤不能生育,还有先天性心脏病,她本人就带有一种悲剧的宿命感,二人生活中有很多缺失和遗憾,并不完美,只不过编导们把它淡化处理了。影片更像一篇致逝者的哀祭文,放大的是一种离别和思念的情绪,比如BLUE的离世带给整个家庭的伤感,比如林太感叹:“半路留下来的那个人,苦啊。”斯人已逝,徒留怀念,这种离别的伤痛是人类一生都要面对的课题,它引发了观众普遍的共鸣,尤其是隋东风对妻子不离不弃、温暖相守的真挚感情勾起了观众对传统古典爱情的向往。“有你的日子,就是我想要的日子”等同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死亡则把爱情定格,变成永恒。观众被代入情境之中,体尝到生命有限,反而会更珍惜身边人,就像海上的那个渔夫拿起电话对老婆说:I Love You。
日常叙事中的惊奇和暗涌
需要注意的是,《芸》看上去简单,实则不简单。影片没有外在的戏剧化冲突、强情节的推进,展现的是细水长流的日常爱情,但又不乏惊奇的瞬间,比如夜晚餐馆里带枪的醉汉,比如灿烂的极光,比如海上跃起的蓝鲸,惊险的一瞬或者惊艳的一刻,都是生活里的变奏,平静里的波澜。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罗芸在极光下许的心愿,这也是整个电影的点题戏眼,因为这个秘密,“只有芸知道”。
在观众眼里,隋东风几乎透明,幽默、敞亮、深情又务实,是个有责任心能给人安全感的“暖男”,而罗芸就像云一样有点捉摸不定、带着一种神秘色彩。这个小小的悬疑在日后由Melinda揭秘,原来她许的愿果真灵验了,大火烧了餐馆。这应该是影片最富有创造性的改编,真实事件是中餐馆被烧毁,但原因不明。编剧张翎在回忆原型时说:“表面的罗洋只是张述身边的一抹影子,……后来我就渐渐明白了,张述身边的那抹影子是有重量和尖角的。”这巧设的一个隐藏性矛盾,映射了罗芸另一重人格,安静的外表下有一颗浪漫不安分的心,绵里藏针,清冷决绝,带来了一种温婉中的复杂度;同时也暗示着海外生活的单调和孤独,抑或婚姻生活所潜伏的危机。
影片另外两个人物恰恰对应了这两种生活态度。林太秉持东方传统婚姻价值观,她把克莱德小镇的餐厅介绍给隋东风,鼓励他创业养家,给妻子安全感;Melinda则代表西方现代自由派,她游走世界,热爱冒险,永远体验着新鲜不一样的人生,甚至还收养了一个非洲小孩,Melinda的活力和自由一直让体弱多病的罗芸羡慕不已,也许那个心愿就是对渴望远方、寻求变化、拥抱生命的极致表现。但是也仅此而已,因为全片都是以隋东风的男性视角来深情回望他们的情感经历,只有这个秘密对他是封闭的,如果视角换成罗芸,也许是另外一个版本的爱情故事了,如同编剧张翎在《我忆“罗芸”——一个辜负了红鞋子的女人》中所言:“为什么不给采钰穿一双红鞋子呢?……戏里的采钰应该有双红鞋子。”这让我联想到冯小刚导演的其他几部电影,诸如《芳华》、《我不是潘金莲》、《唐山大地震》在原著和改编中所产生的偏差,给《芳华》加上青春的滤镜,把《我不是潘金莲》中的李雪莲从刁妇改为母亲,让《唐山大地震》中的母女相见和解,统统指向了传统主流价值观的理想期待。还好,《只有芸知道》有了这根刺,让电影不仅仅成为怀旧心绪的载体,而是拥有了真实的生命质感。
(作者为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