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盛夏,故事片《白云之下》在内蒙古“草原文化节”上首映。这是凭借电视连续剧《激情燃烧的岁月》、《青衣》、《民工》而著名的编剧陈枰,携手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系主任王瑞联袂推出的一部新作。他们在电视剧《有你才幸福》合作中形成的默契和碰撞出的“主体间性”以及“一加一大于二”的艺术境界,再一次得到了证明。当第32届东京国际电影节把2019年度“最佳艺术贡献奖”授予唯一的一部华语入围电影《白云之下》时,观众是不会感到意外的。
严格地说,《白云之下》是一部关乎爱情和婚姻,又超越了爱情和婚姻维度的“心灵故事”的故事片,也是一部关乎少数民族题材,又超越了民族题材的深刻之作。尖锐的戏剧冲突产生在刻骨铭心深爱着对方的夫妻即男主人公朝克图与女主人公萨如拉之间。其中特色非常鲜明,也非常令人难忘的是朝克图那不懈追求自由的倔强个性与萨如拉用柔中带刚的深情守护爱情、守护家庭、守护草原、守护马背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执着精神之间的尖锐矛盾。这些矛盾,毫无疑问地涉及到了当今青年人在面对继承传统与融入“新潮”的艰难选择时,那一次又一次的心灵挣扎,一次又一次的血泪交融。“以自然和谐的方式描述了一种现代生活困境,让我们看到了从未真正见过的故事。”东京国际电影节对这部影片的点评表明,其艺术魅力和思想魅力,就在于用具体人物的性格发展和命运,契合着无数人生命的感受和情感的共鸣。
影片中,朝克图是一个其貌不扬、话语不多、主意很正、放荡不羁、独来独往、意志顽强、求新求异的草原牧人。改革开放的劲风,推动着他一再“到城里”闯荡新的世界,一再探索新的“活法儿”,在城市与草原之间,在骏马与汽车之间,在喧嚣与孤寂之间,在自由与自律之间,他不断陷入“两难”,因为妻子不愿离开世世代代生活的草原——家。而朝克图的妻子公萨如拉,却是一位不仅端庄美丽,而且是几乎集女性所有美德的牧民,善良、温柔、勤劳、内敛、意志坚定,具有极大的包容力。对丈夫的多次离家出走甚至是不辞而别,也总是在嗔怪之后一笑了之。无论从剧本给予的“戏份”还是对挑选了并不出名的蒙古族演员塔娜扮演这一角色,编导的合力就是要把萨如拉塑造成一个既让男性喜欢也对女性有很大亲和力的蒙古族少妇。凡事憨憨柔柔、心无旁骛地一笑,那一口雪白的牙齿便立刻折射出她纯洁的生活和干净的心灵;与丈夫相拥时,那瞬间羞红的脸庞又使潜意识中的腼腆洋溢出心灵深处的享受与幸福;因为她的生活愿景一直非常朴实而单纯,只是希望丈夫能够在祖先留下的草原上踏踏实实地继续游牧生活,不要羡慕城市,不要离开家乡。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几近完美的妻子,有感染力、有亲和力,但是相对于外面“很精彩又很无奈”的世界,萨如拉对朝克图的吸引力、影响力却是太微弱了。所以,影片中有一个多次重复的画面,晚上休息时,只有用胳膊紧紧挽着丈夫的臂膀,萨如拉才能入眠。即便这样,她还是在多次噩梦中重复着同一个内容,就是丈夫毅然决然不辞而别,再也没有回来……尽管朝克图曾无限怜爱地对萨如拉说:“这辈子你是我的女人,下一辈子你还是我的女人”,可萨如拉依然因为丈夫那不灭的“野心”而没有安全感。
虽然故事推进的节奏是舒缓的,镜头语言也不乏用蓝天白云绿草河流等一再呈现的美景,以及有机融入到故事情节中的放牧牛羊、熬茶吃肉等民族习俗,但是,两个人物之间心灵的较量却在貌似节奏安稳和生活内容的单调中时时如“箭在弦上”。 至此,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是什么催发朝克图一定要“走”,又是什么让萨如拉必须要“留”呢?也许,这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即怎样对待优秀传统文化赋予今人的责任与追求现代生活必须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的问题。
影片中有这样一个镜头,朝克图在看电视播放的汽车拉力赛时,感慨道:“这车开得漂亮!”萨如拉回应:“开车算啥?方向盘上栓只羊腿,咱家大黑(狗的名字)都能把它鼓捣走!”“你骂我不如狗?”“我是怕你又动了走的念头。”朝克图马上接过话头:“怕,你就跟我一起走!”萨如拉:“家里牛马骆驼羊,一样不缺,我干啥抛家舍业跟你当流浪汉去!”“你宁愿像老骆驼姗达一样老死在草原上?”萨如拉没再回应,转身走了……这一番对话,使夫妻俩相互纠结相互冲突的矛盾根源昭然若揭——“走还是不走”之于朝克图,“留还是不留”之于萨如拉,关键在于“家”在哪里!无疑,这个“家”包括着物质生活归属与精神生活归属双重内涵,不仅仅是一个栖身之所——无论蒙古包还是高楼大厦——而是包含着草原民族习惯了的生活方式和“崇尚自然、恪守信义”等精神价值在内的。
就这样,整部影片核心的戏剧冲突逐渐清晰起来,那就是朝克图与萨如拉这对深深相爱的夫妻在人生观——“人,究竟为什么活着;人,又该怎样活着”、价值观——判断对错的标准上出现了巨大分歧。由此,贯穿整部影片的悬念越来越凸现出来了——朝克图是否还会离开草原?如果他一意孤行,伤透了心的萨茹拉又会怎样选择未来的生活方式?
一个特大暴风雪的夜晚,答应回家吃晚饭的朝克图没有回来。当萨如拉冒着生命危险找到他时,他竟然是为再次出走而修理一辆刚刚买来的破汽车。萨茹拉的眼泪顿时从心里喷了出来……
其实,随着故事情节的进展,观众会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在这个人口可以自由流动的时代,朝克图向往城市的生活,人们可以理解;萨如拉不愿意跟着他进城,显然是放弃了时代给予的“自由选择”的机会,年纪轻轻竟如此“守旧”,就很难让人理解了。因而,能够在马背上一往无前的朝克图,若不是深深爱恋着妻子,怎么会活得这样艰难和辛苦——离开草原,舍不得萨如拉;回到草原,舍不得城市。同样,能够战胜严寒酷暑独自持家的萨如拉,若不是深深爱恋着丈夫,也不会活得这样纠结和忐忑——跟随丈夫,就离开了草原这个“家”;坚守草原,随时就可能离开丈夫,也就没有了家。这是一个悖论,它告诉我们,爱,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束缚!
客观地讲,只有两个人的“戏”,没有一定的艺术智慧和艺术力量是很难用丝丝入扣的悬念和戏剧冲突抓住观众的。然而,由于这部影片既塑造了鲜明的人物个性——朝克图幽默、机灵、执拗,对新鲜事物有极大的好奇心和极大的适应能力,萨如拉聪明、沉稳、细心、平和、凡事有定力,同时又能够在两个性格迥异的人物身上从不同角度挖掘并反映出“白云之下”马背民族共同的性格特点——无论丈夫还是妻子,都有一种天生的骨子里的倔强,这是由历史形成的文化年轮和民族血脉所决定的,所以,才能够不断引发观众新的期待:看看谁能“倔”过谁!
市场经济的发展,使农牧民的“谋生手段”不再那样单一,“农民工”、“牧民工”成了一个日益壮大的社会群体。原因是,在农田或草原上辛辛苦苦劳作一年的收获可能也抵不上在城里当清洁工或者做小买卖一个季度的收入。因此,朝克图的朋友们都在纷纷“改行”,有的成了“送快递小哥”,有的成了倒买倒卖的商人,有的甚至不再养马养羊养牛而是去“养驴”,因为可以做“阿胶”的驴皮比羊皮牛皮都值钱。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向往城市生活,就是中青年农民和牧民的人之常情。所以,啥挣钱容易,就干啥;啥来钱快,就谋啥,几乎是所有闯进城市、敢闯市场的农民和牧民之本能。正因如此,牧人之子朝克图“即使身在草原,心也在城市;即使骑在马上,也在想着汽车”就没什么奇怪的了。于是,在外面打工一段时间(无论是挣了还是赔了)之后都会在妻子引颈期盼下,回到草原看一看;之后又不顾爱妻的苦苦挽留,执意出走。就构成了“没有定性”的朝克图的“一定之规”。
就这样,影片立刻会引发观众的一个思考:萨如拉深深扎根、朝克图视为羁绊的“草原”究竟是什么?是一个名词还是一种符号?是地质学意义上的自然景观还是心理学意义上的记忆与情感?是作者渴望的生活现实,还是作者感兴趣的民族文化?如果说文化是“一个民族习惯了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价值”,(余秋雨语),那么,马背民族创造的草原文化就体现了这个民族特定的价值坚守——“崇尚自然、践行开放、恪守信义、顺应自然、崇拜英雄”。这是由马背民族所处的物质环境决定的:广袤的高原性草场,四季鲜明、温差巨大,使其习惯了“逐水草而居”的生产生活方式,形成了有肉共食、有酒同饮、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游牧文明。这种文明,以“崇尚自然”为宗旨,以“践行开放”为特色,以“恪守信义”为基础。所以,当朝克图要从这种“习惯了的生活方式”中走出去,并且因此不再坚守其“精神价值”的时候,文化的失落,就是心灵的失落;没有文化归属比没有“家”的归属更加让萨如拉难以接受。
法国作家罗曼·罗兰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从来没有人看书,只有人在书中读自己,检讨自己、认识自己。”同理,这部影片的可贵之处,就是像一面镜子,让观众从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人生中难免“熊掌和鱼不能兼得”的两难选择。这就是“接地气”,是接社会现实问题,接观众的心灵困惑,接老百姓的重大关切,进而,让人们不断在通晓“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时,具有前瞻性的人生格局,进而尊重社会发展规律对我们人生观、价值观的规定。
(作者为内蒙古艺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