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伽达默尔所说,文本的产生就意味着作者的死去,对艺术作品的理解与诠释,会因为不同的解释者、不同的当下和不同的背景而产生不同的释义。《我控诉》无疑是罗曼·波兰斯基迄今最具争议的作品,在获得威尼斯电影节评委会大奖、法国电影凯撒奖最佳导演奖等殊荣的同时,影片从评奖到公映都遭到了强烈的抵制,被质疑是波兰斯基罔顾“道德与艺术”的关系,以“戴罪之身”为自己的辩白之作。
创作者的本意如何?回到文本的内部,波兰斯基留下的一处“闲笔”提供了理解作品的途径。升任情报部长的皮卡尔(让·杜雅尔丹 饰)在追查案件时与探员在美术馆接头,得知陈列的雕塑并非“真迹”,皮卡尔纠正了对方的说法,这并非“赝品”,而是“复制品”。都是“非真”的假,但前者存在的目的是以假充真,后者追求的价值则是以假示真。对于已经成为历史的“德雷福斯案件”,真实是无法抵达的理想状态,波兰斯基要用复制,来完成不断接近真实的“渐近线”。
被创造的“德雷福斯”
《我控诉》改编于法国历史上著名的“德雷福斯案件”,片中所有人物与情节均真实存在。1894年,年轻的犹太裔上尉德雷福斯被怀疑向德国驻巴黎使馆出卖情报,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他被法庭以通敌叛国罪判处终身监禁。在其后的调查中,皮卡尔发现德雷福斯并非间谍,军队各级官员拒不承认错误。片名《我控诉》取自文学家左拉1898年致法国总统的同名公开信,左拉以激昂锋利的檄文揭露了冤案,却被迫流亡伦敦,为他提供材料的皮卡尔被指控泄密获罪入狱。德雷福斯蒙冤12年后,最高法院推翻了他的有罪判决。
德雷福斯案的发生有其社会和历史背景。1870年普法战争法国战败,被迫割地求和,国内民族主义情绪高涨,都德的小说《最后一课》对此有着生动描绘;当时欧洲各国因宗教信仰及经济发展等原因,反犹主义盛行,社会上传言“细菌一样繁殖”的犹太人将毁灭法国的阴谋。在急于摆脱“德国间谍案”丑闻的法军高层眼里,犹太人德雷福斯完美的符合大众对“叛国者”的想象,从而伪造证据构成冤案。德雷福斯成为了社会情绪的“泄愤口”,在右翼势力的阻挠下,他的冤案迟迟无法平反。
德雷福斯案曝光后影响深远,它不仅掀起了欧洲的排犹浪潮,更直接催生了“犹太复国主义”运动,至今改塑着中东地区的政治格局。在被称为“启蒙运动摇篮”的法国,围绕着挺/反德雷福斯的冤案,社会分裂为两大阵营,彼此针锋相对,攻讦不止。德雷福斯本人在晚年回忆道,他只是一名炮兵军官,作为象征的德雷福斯并非自己,那是一个被创造出的德雷福斯。
作为象征的德雷福斯是法国历史上的“伤口”,它标志着“启蒙”所宣扬的普适价值在强权面前的虚弱和崩坏。阿伦特曾伤感地指出它的恶果,法国之所以没落,是因为不再有人相信民主和自由、平等和正义还能够实现。
渐进的真实
在“启蒙”所提倡的“理性崇拜”背景下,德雷福斯案的可怕之处在于,这是一种因身份而招致的社会暴力。波兰斯基的艺术野心在于,他所要复制的并非是具体角色的戏剧性遭遇,换句话说,在这个结局广为人知的故事里,导演的目的不是要引领观众重温这场“公理战胜强权”的胜利,而是再现产生“非理性”暴力的根源和环境。
《我控诉》是波兰斯基继《钢琴师》之后,又一次把镜头对准了自己民族的苦难历史,同样作为现实主义作品,两部影片在叙事视点的变化,悖论式的结局安排等维度有着相近的气质。与“钢琴师”的叙事策略相似,带领观众进入德雷福斯案件的皮卡尔,有着从“局外人”到“局内人”的变化,从案件的“旁观者”到主管的情报官员,经由他的经历一层层剥开了冤案的迷雾。皮卡尔与德雷福斯同样沦为阶下囚则暗示着,被异化的制度之恶,是可能降临到任何人的头上。
影片结尾的反转也同样,它与叙事期待之间形成矛盾和张力,给整个叙事增添了强烈的含混性和不确定性,共历磨难的皮卡尔与德雷福斯并未成为朋友,他甚至没有改变对犹太人的立场,皮卡尔所捍卫的只是作为军人的“荣耀”,与其说他是拯救弱者的“英雄”,不如说是他是自身价值观的卫道士。德雷福斯的平反,并不意味着反犹主义的消亡。
《我控诉》最大的不同在于,波兰斯基摒弃了他所擅长的,以戏剧冲突结构文本的模式,他刻意消解了文本内部的戏剧性和主观色彩,从对当时巴黎状貌的复刻般表现,到以客观的方式记录或跟随着人物的镜头运动(包括最为激烈的决斗场面);从详细描述的证据收集到接踵而至的法庭和会议,到对案件进程不厌其烦的碎片化呈现;整部影片呈现出纪录片般的冷静与克制。
在事件与事件的叠加和碎片的拼接之中,影片呈现出贴近现实的动人质感。
控诉的意义
波兰斯基在影片中控诉了什么?通过复刻历史的伤口,他控诉了反犹主义的盛行,控诉了官僚机制的专横,更控诉了社会大众的盲从。也可以说,他控诉了人类社会的非理性之恶。早在2012年,波兰斯基就表示了对拍摄德雷福斯案件的兴趣,人们可以通过它了解与当今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的相关性。
无可否认,波兰斯基有着“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的本意,他在访谈中提及:“在这个故事中,我有时会发现某些时刻似曾相识……我必须承认,我对电影中呈现的迫害个体公民的运作方式都非常熟悉,可以说是现实给了我灵感。”但应当说,《我控诉》更是一个关乎当下社会命题的故事。
与《我控诉》同时入围主竞赛单元的《小丑》、《真相》等影片共同说明了一个变化,近年来包括威尼斯在内的欧洲三大电影节,已经从单纯的“艺术性”评奖转变为更关注社会现实和人文精神的奖项。“政治”和“艺术”已经不再是两个截然分开的领域。“艺术政治化与政治的审美化”似乎已经成为了当下电影节评奖的一大潮流。
“德雷福斯案件”已经成为了历史,但导致它发生的幽灵并未消亡,历史的伤口并未痊愈,比如当今世界不时发生的“甩锅”,就是政府为了化解矛盾,对特定身份族群或国家的暴力。它表现在欧洲首鼠两端的难民政策,也体现为疫情期间荒唐的说法“Chinese Virus”。在这个意义上,波兰斯基的控诉依旧值得我们仔细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