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艺术家曲云老师的名字,是和那部叫《苦菜花》的影片联系在一起的。提起曲云老师,人们就会想起那位英雄的母亲,眼前出现她手握钢枪面对敌人时的刚毅的面容。从少女时代就开始在银幕上扮演老太太,曲云先后在100多部影视作品里扮演过老年妇女的角色。银幕上的曲云,留给人们的永远是年迈、沧桑的老妇人形象。而生活中的曲云,是一步一步走过了人生的春夏秋冬的,每一程都不曾省略。曲云老师的生命,定格在了2020年早春里的一天凌晨,92年的人生自此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老师的讣告简单朴素,只几个字:因疫情,丧事从简。
◎ “多亏当时严导演收下了我!”
1952年8月1日成立的八一电影制片厂,坐落在北京六里桥西北角。这家起初以生产军事教育影片和新闻纪录片为主的电影厂,从1955年开始,增添了故事片的生产任务。一时间,大批来自全军和地方各处的编剧、导演以及演员等,都汇集到这里寻求发展。曲云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了这座电影厂的大门前。
1956年5月的一天,28岁的曲云穿过莲花池西边一大片绿色的高粱地,终于找到了八一厂那并不怎么显眼的大门。走过高粱地的时候,曲云又闻到了那久违了的高粱秸的醇香,这使她应试前本来有几分紧张和疑虑的心情,一下平静安定了许多。
从1946年那个有着圆月的凌晨起,曲云离开山东牟平县家乡的小山村,已经整整十个年头了。在这人生并不短暂的十年中,曲云已经由一个不谙世事的农家小姑娘,成长为了新中国的一名话剧演员。在这十年中,为了能够参加文工团,曲云曾徒步行走了120里的长路,从日出到日落。解放战争的硝烟中,曲云与战友们一道,英勇地在青纱帐中的戏台上为前线战士演出,在枪林弹雨中撤退、转移,在暗夜里风餐露宿、摸索前行。而在抗美援朝的风雪前线,曲云更是带着伤痛,克服着怀孕前后的种种困难,热情满怀地为志愿军战士演出。曲云的青春岁月是在炮火和硝烟中度过的,汗水洒在了那些个大大小小的戏台上。
在八一厂,曲云参加了严格的试用演员的考试,当时的主考官是严寄洲导演。在摄影棚边一间休息室充当的考场里,严寄洲导演先给曲云出了个小品题目。一家人的保姆在洗主人衣服时,发现了主人留在衣袋里的钞票,怎么办?曲云略作思索,就开始表演起来。她把保姆发现钱后的惊异,以及随后小心地把被水打湿的钞票晾干,最后认真地交给主人的情景,表演得还算恰当。但后来自选题目表演小品时,曲云却没有成功。当时曲云自编了一个老太太喂鸡的带几分喜剧色彩的小品。她迈着熟练的老太太的步子,满场追着假想中的一群鸡。严寄洲导演对曲云的这个小品的表现不甚满意。她找到严寄洲导演,诚恳地谈了自己对表演艺术的感情,希望严导演能再给她一次机会。严寄洲被眼前这个面容微黑、神色坚毅的女子对艺术的热爱和投入打动了,他带着曲云来到摄影棚。在看了曲云上镜的效果后,点了头。在此后的岁月中,曲云经常还会回忆起当初这入厂的一幕,一次次感慨:“多亏当时严导演收下了我!”
◎ 林海雪原大战虱虫
一年以后,已经成为八一厂演员的曲云开始参演影片。她先是在由王冰、冯毅夫导演的影片《激战前夜》中扮演一位渔民陈大妈。这是曲云来八一厂后参演的第一部影片,也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演电影。这一次拍片,给曲云带来了许多全新感受的同时,显而易见的困难也摆在了她的面前。当时,影片的内景拍摄是在八一厂的摄影棚里进行的。摄影棚里,水银灯一亮,曲云仿佛又回到了话剧舞台上似的兴奋。头几天的拍摄中,她照样搬出青纱帐里的戏台上练就的高声大嗓,感情充沛地投入了进去。起初,曲云自己感觉挺用劲挺卖力的,可导演却一再对她说:“表演放松一点,松弛下来。”没有戏时,曲云在一旁观看别的演员拍戏,她找到了自己的表演缺陷所在:舞台表演痕迹太重。就这样边拍戏边学习,曲云颇费心力地在银幕上塑造了她的第一个完整意义上的电影形象。从这部影片开始,曲云就是这样在实践中琢磨、探索,一步一步脱去舞台表演带给自己的一些痕迹,努力向一个成熟、老练的电影演员靠拢。
走上银幕之初,曲云更多地在演技上投入,并没有更多地想到电影也是一门艰苦的艺术。直到后来她随《林海雪原》、《奇袭》等摄制组到外景拍摄时,从东北雪野的漫漫风雪中,从南方大山里饥肠辘工作的体验中,曲云领悟到了拍电影原来是如此辛苦的一件事。
影片《林海雪原》是根据曲波同名小说改编的一部颇受观众欢迎的电影,拍摄于1960年,导演刘沛然,曲云在片中演李勇奇的母亲。尽管曲云当时刚做过人工流产,身体还很虚弱,却还是坚持着和大家来到了影片的拍摄外景地黑龙江嫩江。雪野无边,那一带当年还没有通正常的火车道,摄制组只能乘坐一辆当地的小火车进山拍摄。小火车里没有暖气,人坐在里面浑身冷冰冰的。而每遇到转弯处,由于雪深路滑,小火车无法转弯,车上的人还得下来走上一程,铲雪清道,推拉火车前行。走在没膝深的雪路上,倍感寒冷的曲云只觉得身体已不属于自己似的,只是凭借那一点不服输的心气跟着大伙儿往前走。
拍摄中,摄制组在当地的一家招待所落脚,曲云和当时在片中扮演卫生员白茹的师伟住在一间屋里。半夜里,曲云只觉得浑身奇痒,身上总好像有小虫在爬。等她和师伟四下搜寻,才发现原来是虱子在作怪,被搅得无法安睡的曲云和师伟干脆起来逮虱子。她们把虱子一个个从枕头上、棉被里揪出来,然后用手指使劲掐死,很快手心里就染上了一抹血红。师伟把沾满虱子的毛衣放在了开水里烫,洗毕后又拿出去晾。回来时她告诉曲云,那件毛衣一拿到屋外就冻成一块铁板似的硬块了。
◎ 会拌海蜇皮的“阿妈妮”
“阿妈妮”是朝鲜语中大娘的意思。抗美援朝中,阿妈妮一语成了子弟兵对拥军爱兵的朝鲜大娘的敬称。曲云就曾经先后在《长空雄鹰》、《奇袭》、《英雄坦克手》这三部影片中扮演过这样的阿妈妮。而当这些阿妈妮一在银幕上出现,立刻就获得了观众的认可和喜爱,甚至阿妈妮还成了曲云的专用称谓。
由许又新导演的《奇袭》一片,外景地选在了浙江溪口的大山里。影片拍摄是在1961年,正是在国家的三年困难时期。那时八一厂推行的是企业化管理,实行经济核算。按厂里要求,《奇袭》摄制组必须在三个月内拿出样片。那年的春节前,曲云和摄制组的成员一道,在江南湿冷的冬天里进行着并不轻松的工作。
那时的拍摄补助十分有限,摄制组一天只供应两顿饭。经常是导演、摄影、演员等一干人饥肠辘辘地坐在山头上讨论剧本,设计下场戏的拍摄。拍夜戏更是受罪,夜气袭人肚里一饿,身上就加倍觉出了冷。这样的状态,无疑对拍摄是极不利的。最后,还是片中的主演张勇手有主意。他叫来剧组中的两位女同志,曲云和袁霞,让她俩在没戏的时候搞点副业。她俩从剧组的每个人手上收上来五毛钱,再去买些当地的黄酒、海蜇皮回来。在张勇手的指点下,曲云和袁霞把海蜇皮里的沙子用水冲洗掉,再把干净的海蜇皮用刀切成一段一段的,拌上大蒜和醋,用大盘盛起来,就成了一道美味的凉拌海蜇皮了。因为海蜇皮里沙子很多,曲云用劲搓的时间久了,手上不觉打起了泡。而切的时候又必须用力,曲云的手心都被硌出了很深的印子。但当她看到大伙儿拍戏归来,猛嚼海蜇皮,细斟黄酒的时候,就忘了手上的痛,只留下内心的满足和愉悦。曲云和大伙儿不分昼夜地工作,终于在规定时间里完成了这部影片的拍摄。影片一经上映,就获得了观众的一致好评。
在那段日子里,曲云经常在外拍戏。摄制组的生活是清苦的,饥一顿饱一顿已经成了常事。一辆大卡车把大家拉来拉去,经常有女同志会在半路上因为晕车吐起来,曲云也不例外。好在曲云是从苦日子过来的人,也就没有觉得太多的失落。
那些年里,摄制组所到之处,曲云注意到农村的庄稼地大多荒芜了,农作物大片大片地烂在地里。农民不是在忙着种地,而是都在跑前跑后地大炼钢铁,黑腾腾的烟雾从一个又一个村庄的上空冒出。面对眼前的景象,曲云在不解中有了失落,农民不种地吃什么呀?出身农家的曲云思路也就这么简单,但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事情的根本。
在这段时间,曲云在艺术上的收获却是可喜的。她在先后在影片《五更寒》中扮演潘毛,在《县委书记》中扮演铁匠妻,在《英雄虎胆》中扮演刘大嫂,在《金铃传》中扮演兰英娘,在《烈火真金》中扮演阿虎嫂,在《江山多娇》中扮演坠儿妈,在《突破乌江》中扮演黄大娘,在《哥俩好》中扮演林妈妈,在《鄂尔多斯风暴》中扮演娜母,在《岸边激浪》中扮演阿炳娘。同时,她还参加了一些话剧的演出,曾在话剧《夜店》中扮演馒头张,在《三个战友》中扮演大娘,在《霓虹灯下的哨兵》中扮演童妈妈。这些大大小小的老太太角色虽说都不是主角,但曲云却通过自己的努力,使这些形象在银幕和舞台上真正立住了,为整个作品增添了一份色彩。应该说,从1956年曲云走上银幕,到六十年代初的几年里,曲云在电影之路上的摸索和探求是较为成功的。
不久,曲云参演了那部使她声名鹊起的影片《苦菜花》。
◎ 故乡苦 菜花香
冯德英的反映胶东人民抗日斗争的长篇小说《苦菜花》将搬上银幕,谁来担任影片的主角母亲,成了大家关注的问题。当时,许多名演员都曾来试镜,但导演李昂却迟迟没有定下最后的人选。那年曲云34岁,听说要拍《苦菜花》,因为拍的是自己家乡的戏,不由得就特别兴奋。她把冯德英的小说看了好几遍,读小说的过程中,眼眶不觉潮湿了好几次。《苦菜花》所描写的那个山区,正是曲云从小生活过的地方,小说一下勾起了曲云的许多回忆。那荒年里挖苦菜、吃苦菜的情景,以及去向地主借粮未果却遭恶狗咬的一幕,都重又浮现在了她的眼前。书中的母亲冯大娘的形象,使曲云倍感亲切。从这位革命的老大娘身上,曲云看到了那些支持革命的家乡妇女的影子,她的心里就萌生了扮演影片中的冯大娘的想法。曲云对冯大娘这一角色的诚意,最终打动了导演李昂。当时曲云正在另一部影片《分水岭》的外景地拍摄,当接到让她扮演冯大娘的通知后,马上坐上摄制组接她去的一辆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兴冲冲地赶到了《苦菜花》摄制组。
《苦菜花》的外景地选在了胶东农村。影片中有一场冯大娘“诱敌踩雷”的重场戏,为了感受冯大娘此时的思想感情,曲云常常一个人跑到野外的山头上,一遍一遍地练习。当她站到山头往下望时,胸中总会激荡起复杂而汹涌的情感。当“诱敌踩雷”的戏拍完后,导演很满意地对曲云说“应该好好记取一下这场戏的情绪”。
虽然曲云生长在胶东,可是离家已近二十年了,一些生活细节也难免有些忘记了。于是她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去重新熟悉家乡的人们。接连几个晚上,曲云在灯下向大嫂学织布,跟大娘推碾子、磨面,听大叔、大爷们讲述当年打鬼子的故事。这段生活不仅唤起了曲云少年时代的许多生活回忆,而且也加深了曲云对家乡父老的感情。在影片中,冯大娘贴苦菜团子、熬苦菜粥、推碾子的动作是那般娴熟,表演者曲云内心也是那么扎实和平静。在安排有特色的生活道具时,曲云一看到那些大葱、大萝卜,心头就会暖烘烘的,特别亲切。对于角色衣裳上的一块补丁,是应该补在肩上还是背后、膝头还是腿弯,曲云都认真的近乎固执。因为在曲云看来,这一切并不是简单的装饰,而是反映着一种对乡亲的感情。曲云愿意尽心做好这一切。
影片中的冯大娘经常在织布机前劳作,许多时候借织布抒发内心的情感。织布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活儿,扮演者曲云原本也不会织布。拍摄中,为了不让手中的道具——织布机单纯成为摆设,曲云下狠心学上了织布。那时,每天拍摄结束后,大伙儿都回到驻地休息了,曲云却打着手电筒,跑到五六里地外的村里找老乡学织布。经常是大雪纷飞的夜晚,曲云穿梭往来在山路上。为了防备野狼和其它野兽的袭击,她都是手中紧紧握一根木棍出行。于是,观众在银幕上看到的冯大娘的几场织布机前的戏就特别出彩。那脚蹬、手扯、身子后坐的织布动作,更是不禁使人叫绝。
出演冯大娘那年,曲云只有34岁。单说由这个年龄段的演员来扮演一位老大娘,就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虽然从艺以来曲云一直走的是大娘、大婶这样的角色戏路,可往常的角色却大多是配角,戏份都不是很重。而《苦菜花》中的冯大娘就不同了,这是一个贯穿影片始终的重要人物。影片上映后,得到观众的一致好评,曲云立即成为大家喜爱的演员,她的名字也开始被许多人知道。1965年,曲云作为中国电影代表团的成员,到阿联酋参加了中国电影周开幕式,受到了外国观众的热烈欢迎。
◎ “如果让我闲着不做事,那才苦呢。”
遗憾的是,不久,全国所有的电影制片厂统统停产。作为电影演员的曲云,也就自然地失去了走到摄影机前的机会。与许多的表演艺术家一样,曲云在艺术生命正处于蓬勃的青春期之时,无缘再靠近心爱的银幕和舞台,而那场浩劫夺去了她近十年的艺术生命。当云开雾散,阳光重又普照大地的时候,生活中的曲云已经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太太了。当她再一次走到摄影机前的时候,一开始还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当拍摄中有一个需要曲云扮演的老太太缝针的镜头,曲云又像以前那样故意把针举得很远,以演出老太太眼花的样子。可她在表演纫针的同时忽然发现,自己还真得把针举得远一些了,以前的表演成了生活中的真实,曲云忽然发现:自己真的老了。
在这一段时间,曲云继续在一些影片中扮演老大娘角色,曾参演了《飞向未来》和《解放石家庄》等片。在较多地扮演冀中平原和胶东一带的妇女后,逐渐形成了自己特有的表演风格。曲云在银幕上塑造的大娘和大嫂,大都是善良、坚强而贤淑的妇女形象,充满浓郁的乡土气息,特别为观众熟悉和喜爱。但此时的曲云却并不满足,她还希望创造出喜剧型和其它类型的角色。根据鲁迅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药》中的华大妈,就是曲云塑造的另一种母亲形象。为了演好这一角色,她看了大量的历史资料和图片,阅读了鲁迅的著作小说《药》,她几乎能背诵下来。
在不知不觉中,曲云的鬓角渐渐落上白霜,眼角慢慢爬满皱纹。当初的那个活跃在青纱帐里的戏台上的女文工团员,那个在抗美援朝的前线爬冰卧雪,带着产后未满月的孩子,和自己的一身病痛坚持演出的女军人,都已经在今日年迈的曲云身上完全看不到了踪影。她依然一部接一部地接戏、上戏,在银幕或荧屏上扮演着各样的老太太,演艺已经成了曲云的终身事业。
从少年起即在外奔波,曲云可谓是一生劳碌。曲云却从不言苦,她说:“我这一生,是经历了一些事情,但并没有觉得有什么苦。有了对艺术的爱,有了对事业的追求,就不会后悔。如果让我闲着不做事,那才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