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谈论电影的本性、特性、本质、内涵的流派著作汗牛充栋,但是,鲜见有关于电影如何起源于受众响应的理论与学派,这是不正常的也是不符合电影发展史的。
读过诸如《电影是什么?》、《物质世界的复原》、《电影的魔力》、《电影手册》、《电影知识》等流派的以及前苏联蒙太奇电影观的一系列名著,它们在辩论电影本性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单纯谈论制作的意义,譬如镜头的价值和光影的意义。但我们没有看到不论是现实主义还是写实主义,不论是浪漫主义还是新现实主义或者象征主义,什么叫观众体验,什么是声画的成像对于脑神经的意识的作用,怎样在沉浸式的影厅内实现电影的本体美学,等等。
事实上电影就是起源于人类作为受众,哪怕一开始受众只有一个人,也是人类意识在认知光影意义时的反应关系,而且是移动的和流动的光影关系与人的脑神经意识的互动。其中有两个条件是必须的,首先是黑洞洞的环境,如果不是黑洞洞四周环闭空间存在,光影效应是不会产生的。第二是必须要有观众,没有观众就没有电影的意义。
电影诞生一百多年来,观影环境技术的飞速发展已经说明电影院早已成为电影不可分离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且是一部电影的最终完成。它本身是一种声画合成而呈现的技术手段,而电影本身就是技术的,是技术产生的表象与意义的信号刺激人们的脑神经网络反应的。
黑洞洞的环境就是电影院,这个环境的价值还不单单在于让光影投射到银幕上实现声画呈现,而且还有电影院能够逼真而传神地还原电影主创对于光影和剪辑的追求,对于声音和声效的追求,对于画幅的美术和美学的境界的追求,以及只有电影院才能使得观众全神贯注、如痴如醉地沉浸在电影的全部信息当中,其中并非仅仅是希望观众成为接受者。任何信号最后都需要观众的脑神经系统输入、编码、解读然后成为信息。
电影终归是美学的,而任一种电影美学的实现都离不开影院,甚至银幕的大小都是美学的不同呈现,因为光影在大小不一的银幕上体现的表象和意义都会不同。
这样观众就成为一部电影的另一个作者,而电影院是观众实现一部电影的美学追求最后的接力。电影院有着电影的技术和艺术最后完成的使命,所以懂得电影诞生史的电影艺术家总是非常尊重电影院和电影放映员的。
电影院在一定的意义上修正着一部电影最初的设想,改变着电影的初衷。《泰坦尼克号》的“船头浪漫”能够让全世界看过它的观众如痴如醉,这个效果因为放映效果的通透和绚丽而载入经典。如果人们是在野外看这部影片的这个画面而非在电影院内,那种被调动起来的激情是无法与之并提的。
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但是更重要的是,一部电影所以成功却还在于电影院提供着观众们从不失望的社交场所。社交场所的意义在电影院的体现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说技术的因素使电影成为电影,那么社交的因素就是使电影的意义成为意义。人类的意识是由脑细胞和人的行为之间的关系交互产生的,而人类的脑细胞首先具备着一种基础的辨识能力。辨识的第一层告诉人这是一部电影,辨识的第二层告诉人这是一部刺激的电影,辨识的第三层告诉人这是一部有意思的电影。
在第三层我们知道“有意思”不是一个人自己的脑神经网络独自完成的,而是依靠人类的社会成长经验配合完成的。人类的成长经验就依赖于人的社交,即人是在集体的共同认知中,至少是在于他人协同或者共情的经验中沉淀而成为经验的。
这种共同的认知有很多时候是日积月累的,有的时候是瞬间出现的,譬如在足球赛场上。电影院也一样,观众在瞬间完成了对于一个画面、一个镜头、一个细节的赞叹或者惊愕。在非常短暂的瞬间,所有人的信号彼此是互通的,相互感染而实现了共情的,这就是一种社交。
它比之赛场多了一种深刻意义的认同。这层意义可以是人情世故的,可以是眼界大开的,可以是刻骨铭心的,也可以是很哲学或者很道家的。只有当电影院完美地提供着这种观影条件的时候,银幕的信号才可以源源不断输入到每一个观众的脑海当中,而每一个观众也才可以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感受到了全场的共情,即所有人的脑细胞发出的信号。
这便是电影的编剧、导演、演员、摄影家、剪辑师、音效、作曲等等所万分期盼的。不管电影最初的动机是为着技术的兴趣还是逗乐观众,但是也许只有心理学家说得清楚,电影是在电影发明之前所没有的一种把感性和理性交融的信号刺激进人类脑神经系统的技术,而这个过程是在电影院里全部完成的。
对于一个电影院工作人员来说,最大的快乐不是放映电影的快乐,最大的快乐是看到他的观众都快乐的时候。对于每一个人而言也是一样,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也许人们会说众乐乐的场所不是很多吗?回答是像电影院这样可以欢笑也可以沉思,可以释放恐惧也可以一起放肆偷窥的场所不是很多的。
电影院满足着电影导演用镜头深入地洞察世界的欲望,但是导演从未想过一个人如此观察世界,他需要的是他的观察得到人们的认同,需要人们坐在电影院里仔细看完他的电影、他的发现,然后在心灵上彼此沟通。
所谓“心灵”便是人的意识。意识在电影院黑洞洞的场合中有一种闭合的状态,这种闭合状态的意思是指脑神经网络等待打开的状况。人们在享受片刻的安宁和关闭。这是信号准备开始刺激的前奏,是不可多得的安宁的片刻,然后电影开始了。
电影院能够是人的脑神经系统有这样一个“前奏”的场所,仿佛替影片清理好了信号刺激的通路,然后雄浑的乐章奏起,壮丽的画面展开,主人公和他们的故事拉开序幕……人的脑神经成千上万的信号开始波澜跌宕。这就是电影院。
二十多年前我创造了中国电影市场的情人节档期。那是专门为进口大片《情归巴黎》而设计的“浪漫情人电影夜”。那一夜每一对情侣都是在电影院门口的广场凭票领取到一支鲜艳的玫瑰花然后踏进大厅的。
在电影开映之前我走上舞台,走到帷幕的中间,看到满满一个偌大的放映厅里坐满了手捧着玫瑰花的年轻情侣们,我都快止不住热泪了。我给大家讲述了中世纪罗马诗人瓦伦丁的故事,那个情人节来历的故事,祝福台下的朋友们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并且永远幸福。
这场放映获得了圆满成功,而它就成为了中国电影市场情人节档期的开始。我的一生与电影院注定结下不解之缘,而我深知一部电影的技术、艺术和美学只有通过电影院才会真正打动观众。这就是一个电影院原教旨主义者的自白。
在我从业的四十多年中,我建设过很多的电影院,改造过很多的电影院,指导过一条条院线的工作。我深信没有电影院就没有电影产业的昨天、今天和明天。至于有人会说,现在是视频时代了。然而视频时代就能够改变人类的社交天性吗?视频时代不会改变电影就是电影,电影不是视频。电影只要存在,电影院就存在。反过来说,电影院就是电影本身。它才是一部电影进入人类意识的真正桥梁。
对于意识、心灵如何接受电影信息并且完成解读的编码的研究今天到时候了。如果我们想明白了电影的表象和意义是在人们的脑神经系统完成的,那么我说,人类的脑神经细胞早已预留好了一个专门的区域,那就是电影院信号反应区域,这个区域的唯一存在理由是在等待着电影院银幕、电影院观众、电影院音效发出共情的瞬间它被激活起来。在人类依旧进化的大脑中枢它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