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6日是李连杰57岁的生日，从晒出的近照看，“功夫皇帝”沉疴渐愈，不知道能否再拍武戏，即使只演文戏，李连杰也不失为一个好演员，《投名状》的那尊金像，拿得硬桥硬马，毫不含糊。

功夫明星要证明自己的演技，常需要一个显见的角色大逆转，比如好人变坏人，1973年“乖乖仔”狄龙就是凭《刺马》中奸角马新贻实现了自己的演技大突破，获得第11届台湾电影金马奖“优秀演技特别奖”和第19届亚太电影节“优异演技奖”。历史总是相似，2008年，李连杰因出演“刺马”改编的《投名状》中大反派庞青云，这也是他演艺生涯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坏人，斩获第27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影帝”。

同样改编自清朝四大奇案的“刺马”，《刺马》和《投名状》中的反派——狄龙扮演的马新贻、李连杰扮演的庞青云却坏得大不同。从外形上，少年狄龙一张紧绷绷的胶原蛋白脸，即使后来贴了胡子，依然像是扮作大人样的熊孩子，他的坏总带着一股少年人的骄横与凶蛮。而中年李连杰沟壑纵横的脸，写尽颠沛半生的沧桑与惫懒，他的坏始终带着穷途末路、背水一战的决绝与残忍。前者再坏也是快意人生，后者却总觉人生路短。

张彻如大写意的《刺马》中，马新贻是一个白衣怒马的意气少年被黑色欲望湮没的悲剧，虽然片中关于马新贻的变化存在明显的断点，并未直接呈现他是如何从白衣少侠变成黑袍官迷的，但前后裂变的结果一目了然，按传统剧作书的说法，马新贻这个人物的弧光长而明显，故事直接呈现了人物的弧光，也就呈现出一个动态化的人物。而陈可辛如工笔画般的《投名状》中庞青云却恰恰相反，从第一个镜头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到最后他自己被杀，从头到尾，其实他都没有变过，是一个用命在官场里豪赌的玩家，连悲剧命运都没变过，从始至终都是一个被人玩死的下等玩家。

《刺马》的故事原型是怒铡陈世美，如果陈世美没有高中状元，没有被皇上点婿，他大概率也能与贤妻孝子和美度日，是顿开的欲望之闸泄出的洪水吞没了原本不失纯良的少年人。而《投名状》的故事原型是农夫与蛇，冻僵的蛇为农夫所救，藏在怀里爱之重之，或许也感受到须臾的暖意，但它注定会咬死农夫，这是它的本性，它对抗不了。李连杰扮演的庞青云和刘德华扮演的赵二虎最大的误会就是他们口中的“兄弟”不是一码事。李连杰作为一个军官从战死的千名士兵的尸堆里爬出来，说“我的兄弟就这样死光了”，他所谓的兄弟只是他赢得权力的战斗游戏中的兵力、棋子，他既然可以为了一场仗战死千名“兄弟”，当然也能为了同样的目的牺牲赵二虎这帮“兄弟”。“兄弟”死了，他也会跟赵二虎一样痛哭难过自责，然而下一次，他还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从头到尾，他从未变过，是赵二虎、秦午阳会错了意、表错了情。

两版“刺马”中女性角色都是直接导致三兄弟覆灭的导火索，《刺马》完美继承了《水浒传》的“仇女”、“厌女”情结，井莉扮演的二嫂跟阎婆惜、潘巧云、潘金莲并无二致，是把男人们的一盆清水搅浑、释放出黑色欲望的罪魁祸首。片尾，二嫂一身素服，缅怀因她而死的结拜三兄弟，是为赎罪、忏悔，如果没有她主动勾引大哥马新贻，应该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悲剧。

张彻对女性角色有多讨嫌，陈可辛就对女性角色有多友善，《投名状》中徐静蕾扮演的二嫂跟庞青云相遇在前，两人春风一度后分开，之后才知道她是结拜二哥的女人，无疑这种改编赋予了二嫂出轨大哥的一些合理性和合道德性。更重要的是，二嫂在整个悲剧中的功能也发生了根本变化，她不再是释放欲望狂兽的罪魁祸首，而只是作为庞青云内心的镜像出现。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的庞青云唯有对着二嫂，才会一再剖白自己，孤独的行走在这混沌乱世中，唯有这个女人让他找到了一份亲切感，因为他们是同类人。二嫂的“人设”是扬州瘦马，养到十五岁准备把她卖给富人做妾的时候，被童年好友赵二虎救回，进山里做了匪。庞青云对此有句评语，堪称全片点睛之笔——“他不知道你已经变了，还以为救了你”，她是已经被异化、体制化的人，必须要进入她为之服务的体制内才能体现其价值，否则她从小习得的一身琴棋书画、吹拉弹唱的才艺便都统统无用，而他跟她一样，也是早已经被异化、体制化的人，她卖的是才艺，他卖的是武艺，“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没人出价，他们便是无用之人。这份苦楚与失落，赵二虎、秦午阳这种天生野长的人永远不会了解，无法体会。当落魄无依的庞青云把自己的武力成功卖给了官府，重新穿上了官服，他溃散的精神一下子还神了，而那一刻，穿上官服浑身不得劲的二弟、三弟却别扭像刚进天宫的弼马温。所以，庞青云杀兄弟跟二嫂无关，没有二嫂，结拜三兄弟最终也会是一样的结局，也算为历史上那些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纠了个偏，吴三桂反李自成，有没有陈圆圆都会反。可怜二嫂最终为三弟秦午阳生生屠戮，导致兄弟违誓相害的脏水最终还得泼在女人身上。

庞青云这个人物有趣就有趣在，他的不变，他只是一点一点露出他本来的样子，而他本来被异化、被体制化的样子已经蔚为可观。纵观陈可辛的电影，其实一直特别钟爱这种并无明显弧光的相对静态的人物，虽然人物相对静态，但却不像《筋疲力尽》等艺术电影故事也相对静态，而是将故事的驱动交给世事与时局的变迁，让事过境迁带给整部影片动态。最明显的当属陈可辛担任制片的《金鸡》，吴君如扮演的阿金，勤力、乐观、坚韧、傻大姐，从20岁出道到45岁20年如一从未变过，一任世事顺流逆流潮起潮落。《甜蜜蜜》中张曼玉扮演的李翘、《中国合伙人》中黄晓明扮演的成东青、《亲爱的》中赵薇扮演的李红琴，包括《夺冠》中巩俐扮演的郎平其实都是弧光很小的相对静态的人物，变幻的只是席卷他们的时间的潮汐。这应该是陈可辛非常钟爱的一种角色，一浪一浪的时间与世事拍打过来，只是荡涤掉外层的尘土，内里的本质却依然顽固而清晰。其实人哪有那么好变，不过是一点点随着时光，更清晰地看到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