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杨荔钠导演的新作《春潮》,还有2013年的《春梦》,都能感受到这种从内心涌动的生命气息,纯粹、细敏、诗意,她赤诚地把自己敞开让你看,不带一点矫饰和遮掩,彻彻底底、毫无保留,还带着纪录片里许多生活的毛边。这份直觉力的电影写作如此大胆独特,浑然一体,甚至让你所有的理论武器全部失效。
肉身和精神
在我的观影经验里,《春梦》是国内最大胆、最私密、最自由的女性表达,极具独立电影的先锋气质,它直接描写了女性的性欲,平日里被遮蔽的身体欲望和精神臆想在这里得到了放大和呈现,时常有灵魂出窍之感。方蕾表面是一个中产阶层家庭主妇,洗衣做饭、照顾老人,老公负责,孩子乖巧,衣食无忧,生活安稳,一切都像暖阳般美好。可是这平静圆满的“标准生活”却被一场场春梦打破了。“我看不到,也摸不着,但是我能感觉得到,像个古代人”,方蕾在梦境中一次次和“鬼”爱欲缠绵,恐惧不安又享受其中,不可自拔。这种精神出轨最终使丈夫带着孩子远离了她,实体的“家”解散,她又一次陷入精神危机之中,在东北佛院的夜里,她倚靠着窗户,望着雪中伫立的年轻和尚,身披袈裟,神情俊朗,烛光闪烁、虚实交替之间,似乎找到了前世的“梦中人”。
《春潮》里虽然描写了三代女性,但很明显,灵魂人物依然是中年女性郭建波,她也有一场春梦。片尾郭建波来到按摩店,坐在楼梯上,倾听台湾按摩师给盲人播放海里鲸鱼、海豹、海狮、海豚等各种生物的声音,此时,柔情的音乐响起,写实空间转入臆想画面,她与台湾按摩师深情凝望、拥吻,进入精神世界,水缓缓渗出。
二人都是女性作者的镜像投射,表面安静,内里却暗涌非常,有着丰富敏锐的情感触角。虽然方蕾在现实世界里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丈夫,郭建波在实际生活中也有一个时常约会的情人,但是都无法给予她们精神上的满足,这份空虚需要在臆想中填补,现实中是寻觅不到的,只有在梦境中才能达到身心合一,灵魂超脱。“春梦”最容易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说来解读,“本我”所释放的巨大能量恰恰是平日现实世界里被压抑的那部分欲望。
女性世界
《春梦》和《春潮》散发着独特的女性荷尔蒙气息,也展现了一个女性往来的关系世界,只不过《春梦》是温暖和谐的,《春潮》却是尖锐挣扎的,充满了矛盾张力。
《春梦》里最让我感动的还是方蕾和奶奶的温情互动,方蕾给有点老年痴呆的奶奶洗澡,去世前奶奶给方蕾托梦,这种灵性相通的情境总让人感受到一种精神的联结,一种温柔的善意。方蕾还有一个可以分享秘密的闺蜜,和安静温良的方蕾不同,薛红是一个外向奔放、对爱炽烈的富婆,在关键时刻仗义相助,当方蕾被梦魇困扰,魂不守舍,薛红带着她到处寻医问道,以求解脱。丈夫和女儿失踪之后,方蕾先后求助于警察、妇联和律师却都无果而终,东北大姨打来电话,讲了方蕾自杀的噩梦,在她最迷茫最无助的时候,大姨陪伴她住在寺庙,寻求灵魂安放之所。女性之间的心有灵犀和友爱互助流淌在整部电影之中。
《春潮》不同,作者试图带领着观众探索原生态家庭的母女关系,金燕玲饰演的母亲和郝蕾饰演的女儿之间关系紧张,剑拔弩张,性格、观念上都是逆向的激烈对抗,古灵精怪的孙女郭婉婷则充当着二者的调和剂,在沉重压抑的家庭氛围中带来一丝轻松愉悦的感觉。郭建波既是母亲,又是女儿,面对有极强控制欲和语言暴力的母亲,她的情感复杂,不能正面顶撞,只能以变形自虐的方式予以抵抗,用仙人掌扎痛自己,给相亲对象发怪趣味短信。在母亲病倒之后,她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长达7分钟的窗前独白成为一种宣泄的方式:“你安静了,这个世界都安静了。”
但是对于母亲纪明岚的刻画也不仅仅是郭建波眼中的可憎,创作者站在较为中立的立场,给予了一定的理解和关怀,其中最打动人心的还是母亲向新伴侣老周揭开了自己隐秘的情感伤疤,风流丈夫所带来的心理伤害,带着时代的伤痕印迹。母亲外表强势,在社区乐于助人,风风火火,是受人尊敬爱戴的领导,思想主流却迷信佛教,真情流露的瞬间,她放下外在坚硬的盔甲,内里却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可怜人,不停地唠叨怨怼也是她发泄郁闷和不平的习惯方式。人原本就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郭建波虽然在主流媒体做新闻记者,但是新闻理想的破灭使她遭受着社会和家庭的双重压力,她骨子里更像一个叛逆的文艺青年,她做了未婚妈妈,与主流的世俗价值观格格不入,社会角色和自我角色之间存在一种罅隙和断裂,就是面对女儿也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感,内心却善良、美好、正义。而女儿郭婉婷就像个小大人一样左右调停,表现得有点早熟,过于懂事,平时一向调皮乐观的她,在朝鲜族朋友崔英子温馨的家庭氛围中,也流露出羡慕和落寞的神情,让人心疼。
毫无疑问,《春梦》和《春潮》当然是女性视角下的女性电影,但又与大部分政治议题的女性电影不同,它所展现的女性世界来自自我个体深层次的生命体验,有爱有痛,女性的情感、困境、冲突、伤害、爱欲悲欢全部蕴含其中,更像个自给自足的主体,同时又隐含着作者的悲悯之心,就像杨荔钠所言:“我不太敢说自己是女权主义者……,但我可以说自己是一个女性主义关怀者。”“春”三部曲也是女性电影三部曲,《春梦》里的方蕾30岁,《春潮》里的郭建波40岁,而下一部为金燕玲量身定制的《春歌》则是讲述85岁的妈妈和65岁的女儿之间的故事,女性在杨荔钠的镜头观照下,蜕去了青春的躯壳,破茧成蝶,呈现出各个年龄段的风姿、样貌、心灵,重现层次丰富的生命本体色彩,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的。
写实与写意
在表现手法上,《春梦》和《春潮》有着一贯的相似性和延续性,都是纪实风格和诗意隐喻相结合。《春梦》开头受访的家政工作者,更像一则突如其来的新闻节目;方蕾在菜市场买菜时传来女孩被车轧路人却置之不理的电视新闻;等红灯的间隙,老妇带着来历不明的小孩在车流中乞讨;在寺庙中,向僧人倾诉心理疾苦、祈求救助的芸芸众生;《春潮》开头也有郭建波追踪报道女孩被性侵的新闻事件。跟拍、同期声带来了日常生活流的质感,这来自于作者长期拍摄纪录片的训练素养,影片见缝插针地渗入时代话语,隐含了作者对社会现象的关注,对时代氛围的感知,却没有把它发展成表现的社会焦点,统统化为故事的背景,剥离时代命题的宏大叙事,她始终关心的是在大时代中的人,对心灵状态的敏感捕捉,对生命本身的终极关怀。《春梦》核心是一个女人意识流的表达,《春潮》则聚焦祖孙三代女性的关系胶着。
影片在纪实镜头中常常生发出灵魂出窍的超现实画面,令人惊艳的瞬间。《春梦》中时时来袭的梦中情人,在虚实晃动镜头中的流连忘返;海边骑马而过的飘逸女子;寺庙光照之下穿着红肚兜的小婴儿,喻意鬼王投胎转世,生命轮回,新生喜乐。《春潮》中,夜行公交车窗户上印射出来的红裙女子,在祭奠父亲的河里又一次闪现,这是郭建波的幻觉,也是心灵外化的心像,冥冥中有一种不安的情绪。动物也是一种生灵,梦中的黑羊被带走,象征着纪明岚对死亡的恐惧,也代表了郭建波对母亲的怨咒和憎恨。长颈鹿是平日里沉默不语的郭建波的化身,而粉红色的鸽子则代表着郭婉婷对家庭和平的向往,两部影片都散发出原始的自然主义的气息。
生活流与意识流的混搭交融形成了女性作者电影的独特风格,印象最为深刻的则是水的意象。《春梦》中水族馆里的海洋动物自由游弋,这也出现在方蕾的梦中,和梦中人鱼水之欢,镜头焦点在虚实之间变幻,梦境中还精心加入了水滴的声音。《春潮》中,每当郭建波和情人约会,音乐就会响起,二人在淋浴之中释放彼此的欲望,整部影片都有种湿漉漉的感觉。直至片尾,伴随着舒缓的钢琴乐,水从砖缝溢出,沿着台阶流动,蔓延到母亲的病房,经过高唱《我和我的祖国》的社区老年团体,来到校园文艺汇演的比赛现场,婉婷和英子被水流吸引,一直跑到山林河边,山泉淙淙,女孩走进水中央,嬉戏玩耍,远离尘世的喧嚣嘈杂,回归了自然,也回归了自我,抵达生命的原点。用长达十分钟的写实拍摄手法穿越到超现实的心灵空间,可谓是神来之镜,极具个性的想象力。水是生命之源,纯净、柔软、包容,却蕴含着内在的力量,对于水流的读解各式各样,扮演郭婉婷的小演员曲隽希则说:这是姥姥流出来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