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疫情,纪录片《隐秘的爱》没能达成在今年的西南偏南电影节上首映。但是4月底上线Netflix,却得以和全球更多的影迷分享特里和帕特这对相伴72年的“神仙眷侣”的爱情故事。影片运用了大量档案资料:怀旧的老照片、粗糙的家庭录像、泛黄的剪报、相关新闻片和电影片段,一方面面向过去,展示两个女人的一生是如何紧密联系在的一起的;一方面指向当下,揭示出时代偏见与历史创伤是如何无法避免地渗入普通家庭、左右个人情感结构、制造人情间的焦虑与障碍的。
家人的视点
此片聚焦的LGBTQ题材和人物很容易让人联想到2009年的纪录片《艾蒂与茜雅:漫长婚约》,也是一对相守多年的女性恋人,也是步入老年时难以避免地需面对一方出现的健康问题,也有一场天长地久的世纪婚礼令人动容。但是因为切入的视点不同,两部影片呈现出全然不同的文化方向。按照罗兰·巴特的说法,视点都是被“添加”的,不管是不是被触发。就这两部影片的“添加”来讲,2009年的前作由场面调度产生,后者由蒙太奇作用生发。
导演克里斯·博兰是《隐秘的爱》中特里的曾侄子。2013年开始这部纪录片拍摄的时候,相比相知相守65年的恋情,特里和帕特“出柜”刚三年。博兰和他在加拿大的家人共同参与了这部影片。影片开始追溯特里和帕特的传奇叙事,是通过设置特里的侄女戴安娜这一视点,将她在镜头前的情感流露首先与档案资料匹配。这样一来,可以说特里在加拿大的一大家人等待离乡大半个世纪的特里北上回来,成为此片暗藏的主导叙事动机。这和大部分LGBTQ题材的影片远远拉开了距离。
《艾蒂与茜雅:漫长婚约》由女性导演拍摄女性话题,有着明确的性恋平权主张。影片一上来就放映关于过去的录影、展示两个女人的过往风华,而这些影像的视觉前景是艾蒂与茜雅的视点,它们统辖在二人相互指正的评论中,充分宣示着两位上层斗士的女性主张和主体意识。二人的非凡爱情有着绝对的精英风格和政治抗争姿态,她们的爱坦率机智、潇洒飞扬、鼓舞人心,也高不可攀。
而《隐秘的爱》被认为代表了Netflix纪录片的主流风格和更加大众的文化立场。像北美的一些普通老人一样,年迈的特里不得不应对日益恶化的帕金森氏综合症,她与帕特在伊利诺伊州圣查尔斯市自给自足的家庭幸福变得不堪一击。不想放弃独立生活空间的帕特与极力主张特里回加拿大养老的侄女戴安娜之间,在片头部分就已经为影片奠定了基本的戏剧冲突。从这个角度看,特里和帕特是一对深恋彼此的女性,还是一对深情款款的男女,变得差别没有那么大。影片中更没有触及任何关于性与政治的主张。
这场从1947年开始的地下恋情,身处上个世纪下半叶美国风起云涌的如“石墙暴动”等的平权运动浪潮,却没在影片叙事中落下踪迹。不管是二战的死亡阴影,还是60年代的恐同舆论,《隐秘的爱》中的历史阴霾和社会压力为两个主人公带来的影响,更多展示为与原生家庭之间患得患失的恐惧。将影片主题压缩在这个保守的可控范畴中,一方面出于电影制作者的个人身份,另一方面也不失为于日益分裂的美国当下社会争取最大观众认同的文化策略。戴安娜与特里姨妈之间的血亲之情,会不会成为特里与帕特这对独立厮守70年的情侣未来的插入者?在特里面前,戴安娜与帕特明争暗斗的僵持状态是得到化解,还是会逐步升级?这对老人的养老归宿到底是选择有更多同性恋秘友、也更熟悉自在的美国,还是选择虽然有特里的侄子侄女一家人在,但毕竟离开了大半个世纪、倍觉寒冷陌生的加拿大?
可以说本片的这些戏剧悬念,在叙事力量上,远远大于同性婚恋的话题性,也因此让此片更具可看性。人物的形象塑造也在这个框架里无比清晰和生动。
恐惧与空间
好笑、好热闹、好鼓励他人、好把点滴的爱与人分享、好时不时在能力范围内幽默一下的特里为影片中的所有人喜爱,甚至帕金森氏综合症下颤抖的手和发呆的眼神都生出令人倍欲心疼的萌感,这个人物的智慧与开放性与帕特的生硬感形成对比,帕特的所有情绪都挂在脸上。戴安娜说帕特对待特里就像对待一块金子一样小心呵护,90岁的帕特看向特里的眼神依旧会像年轻人那样炙热,影片中几处泪点都是她握紧特里的手带来的。帕特寡言又好断言,表现得迟钝又鲁莽,总是把“不合作”和“不高兴”挂在脸上,但是她却爱看书,她写给特里的文字情感细腻丰富,她对特里的顺从就像特里对她的包容一样不设条件。这对老宝贝的人物形象远比剧情片细节丰厚。
有意思的是,影片对帕特的人物小传和心理情结的揭示放在了比较靠后的位置,放在了最大的戏剧冲突爆发之前。戴安娜与帕特的矛盾最终以剑拔弩张的形式摊到桌面上来。影片让观众充分理解了帕特的处境和柔软的内心之后,却让她面临如此难堪的局面。为观影制造了最大的痛点(泪点),令人惊艳。美国情节剧的“好人好事”原来是这样讲的。
片名中“隐秘的爱”中“Secret”一词的戏剧点全部放在了帕特身上。她少年逢家庭剧变,步入青春期后,相继三个男友都很快非正常死亡,18岁与特里的邂逅,理所当然被认为是上帝专门给她订制的秘密礼物。她们二人此前也从不知晓世界上会有这样一种亲密的情感形态。孤岛般的爱情是上个世纪平权运动之前很多同性恋之间的状态,但远没有她俩这样幸运,可以保存下来。二人靠着运动天赋和二战给予女棒球手的意外机会找到了女性独立生存的可能,因此可以靠远离加拿大的家人,让他们的爱得到隐秘的空间。她们对外宣称是好朋友或表亲,因经济互助才住在一起。她们按照主流社会对淑女的要求那样着装、谈吐,从不出入同性恋酒吧,连写信都要撕掉信尾的署名,怕一不小心带来一生的羞耻和孤独。特别是帕特,她的血亲家庭冷酷保守,不像特里从小生活在一个完整包容的家庭中。所以没有人比帕特知道,恐同的社会压力制造的恐惧是如何深埋内心的,只有撑起独立的生活空间才能带来安全感,才能维护隐秘而精贵的二人世界。所以,特莉对于养老院的拒绝,并不是戴安娜理解的那样简单——是不愿与人分享特里的爱。
影片靠最大程度压抑人物情感、最快速度聚积人物认同的方式,结构了矛盾冲突的爆发。让三个如此有爱的人相互伤害,然后在做不到彼此认同的时候又尴尬的相互安慰。这样的戏剧冲击力结构的“好人好事”,超越了我们对“好人好事”的所谓真实性的讨论,令人心生悲悯。
当然此片的结尾落在了众人最终的相互理解,以及特里和帕特北上养老的选择上,未免保守。但是并不能就此批评影片借家庭回归的视角抹去社会批判的力度、削弱了女性自觉的立场。相比借特里和帕特的经历改编的《红粉联盟》(1992),后者看似大书特书了女性主义态度,却恰恰因将“假姐妹”写成了“真姐妹”,将“家庭回归”写成了“放弃自我的相夫教子”才是扯了一张假平权的大旗,唱的依旧是父权结构的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