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导演三池崇史介绍新片《初恋》是“一部没有血腥暴力的纯爱故事”,直到开场三分钟,被砍落的人头从东京的陋街小巷滚出来笑对观众,才释然这是导演欲扬先抑的招数。
三池崇史是公认的日本电影一“极”,正如黑泽明在东西方文化结合上开宗立派; 小津安二郎对传统日常生活的细腻表达举世无双;沟口健二是“唯美与诗意”当仁不让的代表; 三池崇史则是以在《杀手阿一》、《切肤之爱》、《鬼伎回忆录》等影片中展现的极度怪诞和暴力,成为了日本“邪典”片的旗手。出生于1960年的三池崇史勤奋而高产,出道30年来已拍摄了100余部电影,从黑帮片、武士片、儿童片、恐怖片到同性题材、严肃题材均有涉猎,品质良莠不齐。让影迷兴奋的是,在《初恋》中又能找到三池崇史暌违已久的“邪典”气质。
邪典电影从本质上属于“迷影电影”,是一种电影形态而不是电影类型。邪典电影的风格各异,它可以包括恐怖片、科幻片、喜剧片、西部片等传统的电影类型,但总会以另类的、奇特的、反以好莱坞为代表的“主流意识形态”的风格特征将其呈现出来,并成为非主流审美领域的经典之作。正如学者李闻思所指出的,作为电影亚文化的邪典电影,被(大众)认为是怪异的、争议性的、满足小众群体特殊诉求的(影片)。
影片《初恋》的故事依然发生在新宿,这是三池崇史很喜欢的场景符号,它犹如光鲜亮丽的日本社会的“另一面”,拥塞着阴暗的街巷、黑社会、夜店和红灯区。里奥(洼田正孝饰)是一名从小被华人餐馆收养的青年拳击手,他在擂台上刚开始崭露头角之时,却在比赛中意外晕倒被诊断为癌症。愤懑人生到了尽头的里奥,在街头偶遇援交女莫妮卡(小西樱子饰),被禽兽父亲送去抵债的莫妮卡已吸毒上瘾,在幻觉中夺路而逃。里奥出拳相救,却误打误撞卷入了黑帮分子与警察精心策划的毒品阴谋,一场多方混战的闹剧就此展开。
电影的故事简单,叙事方式却是多线多视角的复杂叙事,基于同一个“麦格芬”,营造出各方不同的因果关系和视角,并在视角与视角之间有序切换。但三池崇史永远不循规蹈矩,他追求的并非好莱坞情节剧那种逻辑链条上环环相扣的推进,而是用一系列的“奇观动作”来承接和推动叙事,比如玩具狗制造的“火灾炸弹”,杀人后的“开车碾头”,既用戏谑化的喜剧效果消除了情节的紧张感,又实现了情节的跳跃式发展。
这带来了似乎相悖的效果,一方面我们被动作奇观所吸引,同时又因为缺乏细致的刻画描写难以对人物移情入戏,其实是三池崇史有意为之,特别突出的是加赖的扮演者——染谷将太。作为阴谋的策划者,加赖似乎在很多关键情节上都处于“精神分裂”状态,两次杀掉黑帮成员皆为如此。他一边实施着角色动作,而另一边却用类似第三人称的口吻“吐槽”当下的自我境遇。以至于到了高潮戏时,伤口沾上毒品的加赖完全表演出已经分裂成多个人格,时而勇猛、时而胆小、时而疯癫。尤其是手被砍断后,加赖用力从“另一个自己”手上抢手枪的表演,其实已经制造出演员和自我同角色“间离”,明确这只是在演戏,而并非现实。这种符合感受却并不符合逻辑的荒诞与夸张,以反好莱坞的方式,带来了强大的戏剧/喜剧效果。让我们与影片的暴力与血腥隔开了安全的距离,同时又能思考暴力本身的意义。
《初恋》是一场由误会和谎言引发的黑帮之战。表面上看,依旧是三池崇史式的黑色内核,一群困兽遭遇后打打杀杀,血浆四溅,直到生命耗尽。始终冷酷的中国黑帮女杀手,宣称做人最重要的是坚守“仁义”;中日黑帮头目的对决,二人主动扔掉热兵器,转而拿起自身文化身份象征的武器(武士刀/独臂刀)进行决斗。在动作上,也由之前的血腥乱斗,变为了传统的招式对攻。旁观式的镜头语言,没有赋予角色传统的正邪二元对立,而更像反类型的、各自为了名誉和尊严以命相搏。观众作为拥有上帝视角的旁观者,加上三池崇史人物塑造上间离化的“恶趣味”,让这一场场被渲染的暴力有了别样的意味,求仁而不得仁、求利而不得利,暴力的意义何在?三池崇史用暴力的展示消解了暴力本身。
反主流的叙事或许是一把双刃剑,让里奥和莫妮卡的爱情也是“怪异”的,同样作为底层边缘人的爱情故事,它缺乏《少年的你》中那种生活的粗粝质感和动人的细节,里奥的相助如果开始是源于冲动,后来则是信服了算命人的预言而坚持,而莫妮卡在里奥身边,终于又勇敢直面自己的幻觉和臆想。这一段“初恋”,并不是里奥和莫妮卡的人生相遇,而是他们遭遇生死洗礼后的觉醒。借用影片中算命人的台词,只有为别人而打,你才会赢。三池崇史在影片中讲的,是利他价值的重要性,有了利他的道义才会有责任与担当,才会和里奥与莫妮卡一样,经过黑夜迎来黎明。
或许可以说,《初恋》是当年以黑帮片出道的三池崇史,对全球消费主义浪潮下渐行渐远的江湖年代,送上的一抹追思。
上世纪90年代,包括三池崇史在内的一批日本年轻导演崛起,既有大制片厂崩坏的经济原因,也有观众对“小津美学”的审美疲倦。以高产而闻名的三池崇史,在《初恋》中,还能看到当年“录像带电影”的痕迹,比如以动画表现的飞车、以中小景别为主的取景和大量的室内镜头,在尊重导演旺盛创造力的同时,这种廉价、粗糙和富于想象力的镜头,也暗示着资本的紧张。在仍然不得不以“好莱坞”为参照物的当下,三池崇史的遗憾之处在于,他依然没有找到进入主流市场的有效途径。
如果说早期的邪典电影是依靠特殊人群喜好、历史学家发掘和午夜场的放映,被无意识“赋予”了身份,新的“邪典”从制作、宣传到上映,都经过许多巧妙的营销。在难以获得大笔预算和一流制作团队的情况下,它另辟蹊径:不给普通观众提供“一般的”愉悦,而是开掘常人难以忍受的禁忌题材,以此来填补主流电影的空白之处,吸引那些作为“危险局外人”的观众,达到“以小搏大”的票房收入。彼得·杰克逊从《群尸玩过界》到《指环王》系列的跃变便是实例。
因“邪”而成为“典”,值得我们辩证地认识其价值。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当一个民族的电影产业拥有大批忠实观众时,好莱坞严防死守的霸权优势也就不那么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