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比较是非常有趣的工作,因为我们都知道人的意识总是不自觉地依仗辨识,但是辨识的结构总是对我们屏障了更辽阔的世界。
我们如果看到更多与日常经验不一样的东西,也用不着惊喜,因为只有辨识在,更加迂回曲折、天高地阔的世界就会在前面等着。
电影给了我们十分愉悦的体验,因为正是在世界银幕上,我们的体验日益增多。现在我要说的不仅仅是一部部电影,不同国家的电影,年代迭起的电影,它们各个不同的文化和人类的经验——
我想告诉大家的是,在这个彼此需要了解对方文化的时代,电影的不同来自于文化背后的意识习惯,不同的意识习惯一直是存在的,一直是在文化背景下各自生长和结出不同文明果实的。
我们能够为不同文化背景的电影所感动,已经说明人的意识可以变换频道,文化的语法有差异也有相同。不论差异还是相同,都说明一个道理,这就是生物学根源是普适于所有人的。
正因为这样我们称之为人类。差异在什么地方?差异在不同文化文明各自成长为今天分别影响世界的震撼后面,有着越来越多的蛛丝马迹,显露出彼此在思维运用上被历史风雨所洗礼而凝固的意识编程中。
就是说,同样的信号在成为意识的过程中,要经历不同的编程,这是不用讳言的。否则这个丰富的世界不会有不同的文明。
人类的共同点是与生俱来的,彼此的相差一点也是与生俱来的,除了平等的尊重,不应该有种族的歧视。
在一切生活方式和文化的观照背后,底层都是族群的意识和思维特点。这些意识思维特点是长久形成的,不仅有历史的沉淀,而且有族群的血质——我们需要从电影的角度研究这个概念——支配着、影响着、改造着它们。
中国文化在三千年前已经提出了“和而不同”的认知,提倡“求同存异”,追求“天下大同”,就是看到了人们之间的意识的宿命。
中国文化的弹性在此,它可以做到对于全人类不同族别的文化和文明分别辨识出它们的差异,了解到对自己而言哪些是必须吸收的。
即使它有着数千年的传统文化,但一旦国门打开,四十年光景就可以跃升到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而且它的知识分子中可以接受世界文明的成千上万,普通人的世界认知也迭代提升。
对中国文化的秘密世界的认知还远远不够,在当前世界的诸多冲突中,文化与文明背后的意识逻辑作为底层语法是不可能简单地骤然改变的,人类要共处在同一个世界上,必须要有新的文明而非鼓励文明冲突。
做到这一点就首先要了解中国与西方不同文化在意识层面的各自所长。
回过来我们探讨什么叫作“血质”?血质不是一个血液学的词汇,它应该是一个精神学层面的词汇,但是我们在《现代新华词典》中找不到这个词汇。
我最核心的认知是,血质指的是一个人和一个族群精神追求的力度和韧度。每一个人的血质可以是差异很大的,但是一个族群和另一个族群的血质差异就不一定很大,而只是精神追求的力度与韧度使用在不同的方向。
精神追求不完全是理念逻辑的追求,反而更多的是一种信仰的追求,而信仰是建筑于意识的辨识上的。
造成一种辨识和认知不断得到强化的精神力量就是血质。精神不是血质,它的力量是血质。
中国电影作为中国精神的展示是毋容置疑的,因为它已经有着百年历程,涌现了无数为国人和世界认可的电影作品。
如果我们分门别类地认知中国电影,你会发现它有若干种独特的血质,一如阅读西方电影和亚洲等国的电影分别会发现其各有不同的血质一样。它们就是这个电影背后的文化底蕴。
从八十年前的《渔光曲》开始,中国电影的其中一个流派即从这里发轫。《渔光曲》是很有代表性的,一般人认为在一个社会翻天覆地的大时代,《渔光曲》是否太“佛系”了。它的真诚解读就在于生活总要继续,明天可以变好,岁月除却风雨,人间还有亲情。
它用并不激烈的电影文本征服了观众,在今天这样的“文艺片”会很担心票房,但是《渔光曲》赢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功。
中国的“佛系”有着坚韧而通透的意识,其文化的淡定常常溢于言表。你能说这样的电影不是彰显着一种中国文化的血质吗?
西方电影的人性和时代两层其深刻有着数不尽的佳作。相比之下,中国电影没有很执着地挖掘这两者,尽管中国电影也追求现实主义,但是在同一面现实主义旗帜下,中国的现实主义不同于西方欧美电影的现实主义,两者没有本质的不同,但却有血质的差异。
这种差异一直到今天我们看到的《叶问4》,尽管这部电影还不能说就是经典,就是《渔光曲》那样的传世之作。我们权且来做一个比较,也会发现中国电影人血质上的传承。
《叶问4》和其他中国功夫电影、武侠电影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主人公无不具有一种隐忍的精神。这种英雄人物的刻画是中国电影独有的,世界风雨飘摇,人间恶虎当道,而英雄总是九死一生却隐忍到最后。
最后的出手之后还是隐忍。这就是中国功夫电影和武侠电影长久具备的一种血质,顽强而隐忍,以人生磨砺锻造出来的功夫在这个世界也就刷一次存在。
难道在《渔光曲》中你没有感觉到中国人生活的这种隐忍然后迈向明天的乐天知命吗!欧美电影对于人生和命运的享受是绝不隐藏的,对于真理和信念的表达是绝不隐藏的,对于胜利的骄傲也是从不隐藏的。
中国人对于最后胜利的到来充满向往,但即使到来了,也仍旧是淡定的——仍旧是隐忍的。你怎么看都能够看出一种文化的底蕴,看出文明背后精神的血质。
几十上百年后中国电影还是中国电影,美国电影也还是美国电影。
比较的意义在于挖掘意义本身,即一种文化的价值是不可以被另一种不同血质的文化轻易代替的,而我们由此会明白中国电影的道路和基本语法所在,它应该不以我们的意志转移,我们再接受西方欧美的类型电影教育和影响,中国式的故事叙述和电影精神的表达估计都不会改变。
西方电影的一条底线永远都是自由意志,直到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奥地利心理学家维克多·弗兰克尔的《追求意义的意志》指出:“自由并非最终真理。自由仅仅是真相的一部分,真理的一半。自由只不过是整个现象的消极方面,其积极方面乃是责任。事实上,除非按照责任来行使自由,否则自由就有沦为纯粹的恣意妄为之虞。”
但是对于中国文明而言,自由真正的平衡一面首先就不是责任,而是对于自由意志的辨识和对于责任的认知,这才是责任义务的基础和源泉。东方的深刻就在这里。
叶问会说很多关于责任的道理,中国文化的“家国情怀”也会被认为是关于责任的道理。但是深入追究,我们就会发现,叶问的道理,家国情怀的道理都是建立在对于它们的辨识之上的,中国文化就是深究这些辨识的认知文化。
叶问也是因为承继了这一份对于人和一个整体世界之间的关系的辨识,意识深处的自由就有了责任的加持,中国文化的隐忍绝非不热爱自由,但是五千年沧桑教会了中国人隐忍的文化。
自然,中国精神绝非隐忍一途,作为比较电影学的一个案例,我们权且从这里开始窥测两种文明的不同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