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院是人类精神的释放地，它让我们找到了一个心灵的归宿，暂时逃脱了日常的单调和平庸。为什么会想到写《黑暗中的舞者》？塞尔玛在快要失明的悲境下，竟然也时常幻想出浪漫自由奔放的音乐剧，那是她逃脱日常困境的灵魂栖息地。她尽情在幻想中歌唱舞蹈，绽放着生命力的光彩，就如同我们坐在黑暗的电影院中，观看大银幕上的舞者，与她们同悲同喜，欢笑、哭泣，自我和角色融为一体，这种精神的联结缓和了现实中烦恼或抑郁的情绪。共享白日梦，我，并不孤独；你，一直在陪伴。

拉斯·冯·提尔，这个提出“Dogma95宣言”的丹麦“鬼才”导演依然保持着旺盛的创作激情，从80年代开始拍片至今拍摄19部电影，最初的“欧洲三部曲”、践行Dogma95规则的“良心三部曲”、进入21世纪的“美国三部曲”，之后又拍出挑战道德底线的《反基督者》、私人化呓语的《忧郁症》、大胆释放欲望的《女性瘾者》，2018年的连环变态杀手犯罪片《此房是我造》更是引起巨大争议。其影片向来以女性为主角，尤其是“良心三部曲”中的圣女简直就是落入人间的天使，善良到不可思议；《此房是我造》则彻底释放了恶之花，暴露了男性真凶，撒旦开始肆意虐杀女性，甚至把杀戮艺术化。在极端情境下探讨人性的善与恶、爱与恨、美与罪、罪与罚、生与死几乎是拉疯子所有电影的主题。

这里重点谈一下“良心三部曲”之一的《黑暗中的舞者》和“美国三部曲”之一的《狗镇》，因为《黑暗中的舞者》让我联想到1934年阮玲玉主演的默片《神女》；而《狗镇》则让我联想到陈冲1998年导演的《天浴》。“良心三部曲”也称为“金心三部曲”，影片的女主形象来源于导演小时候读的丹麦童话书《金色的心灵》，讲一个小女孩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她带着面包独自穿越一片大森林，出来之后却赤身裸体，原来她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施舍给路上遇到的人。《黑暗中的舞者》中的塞尔玛就是童话中善良又不幸的女性，她从捷克移民来到美国，是为了给患有家族眼病的儿子治眼睛，她每日辛苦的工作是为了给儿子看病攒钱，最后她宁可赴死也不愿请律师为自己辩护是为了把钱留给儿子做手术；而《神女》中的阮嫂为了抚养孩子做了街头妓女，每日辛苦接客是为了给孩子攒教育费。她们都是处于社会底层的弱者，贫困、无助，毫无话语权，女性的爱与牺牲的母性精神却如此有光芒，但命运又如此不公。影片结尾，她们都打死了一个男人，被告上法庭，关进监狱。阮嫂在监牢里幻想着儿子的未来，塞尔玛更惨，儿子的眼镜虽然摘下了，但她却被套上黑色头套直接被绞死了，留下一片死寂。这种毫无救赎的悲情气质弥漫着整个银幕，观影后的压抑情绪几天后才消散，冰岛歌后比约克的歌声宛如天籁，可是歌舞越美好，就把现实映衬得越残酷。

《狗镇》则放大了人性的恶，片中的女主格蕾丝也是一个流浪的异乡人，她从繁华的大都会逃到一个小镇，用所有的善意争取到留到小镇的机会，每日辛苦的劳作，与大家和睦相处，似乎越来越美好；但当她变为通缉令中的罪犯时，人人对她另眼相看，男人任意蹂躏她，女人辱骂她，连小孩子都欺负她，而她却一再容忍，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宽恕一切，拯救人类，镇民却越发暴力，最后她无法忍受，试图逃离，结果又被带回小镇，这一次被套上锁链变成了一条狗，受尽非人虐待，甚至她爱的人都背叛了她。格蕾丝最后觉醒，从至善转变成大恶，以暴制暴，血洗小镇，杀了所有欺负她的人，没有一丝悲悯，连婴儿都没有放过，只留下一条狗。影片讽刺了人性的群体之恶和不可信赖，自私、虚伪，善恶滑动转化也许就在一念之间。但值得注意的是，格蕾丝是黑帮老大的女儿，刚开始是为了逃脱父权的控制来到了小镇，最后也是借助父亲的权力复了仇，解救了自己；而塞尔玛和文秀都没有这样强有力的父权背景，所以，等待她们的只有死亡，塞尔玛被绞死，文秀让老金把自己打死，阮嫂幸运一点，她遇到一个有人道主义精神的校长，代她抚养儿子，留了一点希望和光明。从这个意义上讲，寓言性质的《狗镇》不仅是对人性的揭露，也是对体制和权力的反讽，具有强烈的警世性。

拉斯·冯·提尔电影中的女性都是受尽百般苦难和折磨的悲剧人物，所以有评论称拉疯子是厌女症患者，但在我的理解中，这些女性有一部分就是他的化身，中国早期苦情戏中也有“拟女性”的性质，这一点上中西相通。作为一个天生反骨的艺术家，一个抑郁症患者，和主流社会自觉保持一定距离，他天然和处于弱者地位的女性站在同一位置，甚至有的影片中的女性就是带有神经质病态的，比如《白痴》和《反基督者》中失子母亲的失常行为就表现为惊世骇俗的疯狂和乖张。

影片形式上，虽然《黑暗中的舞者》中号称是践行Dogma95艺术规则的电影，手持摄影的晃动和逼近人物都呈现出现实主义风格，但是它自由跳脱的歌舞镜头已经使影片向融合电影转变，呈现出超越现实的表现主义魅力，沉重的现实和飞越的精神形成鲜明的对比和反差。《狗镇》则完全抛弃了Dogma95规则，而使用了极简的舞台化风格，将文学、哲学、戏剧和电影融为一体，具有高度的假定性和先锋的实验性，令人耳目一新。虽然拉斯·冯·提尔提出Dogma95的初心是标新立异，反对常规的好莱坞商业电影，回归艺术本真，但是实践证明，艺术形式是多样的，严格的规则只会限制艺术的想象力和表达力，只有不断打破规则，才能解放自我、解放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