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巴赞在考察美国西部片时,以“超载”的概念来形容电影类型模式的变化,也就是“增入非西部片固有的,意在充实这种形式的一些特色”,这些特色涉及“审美的、社会的、伦理的、心理的、政治的、色情的……”各个方面,通过“超载”,电影类型可以“增添新的旨趣以证实自身存在的合理性”。
电影的类型产生于对成功影片的模仿,在电影工业化生产的前提下,观众的买票是形成类型模式的主要动因。因此,“超载”不只是内在美学形式的变化,更代表了观众的选择,反映出某种审美趣味在“数量上的普遍性”。
迪士尼重金打造的真人电影《花木兰》在当下引发了巨大的争议,这部明星云集、全由华人出演的“中国公主”大片在内地市场却意外口碑滑坡。回溯迪士尼公主片类型模式的变化,有助于理解本意为迎合观众的“超载”,这次为何却饱受诟病。
“公主”之“变”
从1937年推出第一部动画长片《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开始,“公主片”一直是迪士尼的“常青树”。作为文化品牌的“公主”,并非世俗意义上身份和血统的界定,她们是迪士尼拥有版权的十余部动画电影的女主角,代表了为大众打造的“理想女性”形象。
正如学者郝建所说,电影的类型是在想象中处理一个社区、一个国家或一个时代的人类心理情结的重要领域。社会和时代的变化塑造着“当下”的“理想女性”,50年代的“麦卡锡主义”和冷战的来临,让童话许诺的幸福并没有来临,《白雪公主》、《灰姑娘》中美丽、善良、等待男性拯救的白人女性和“王子与公主”的故事模式,在《睡美人》的票房失利中宣告终结。
1980年代,美国掀起了一场以“政治正确”为标准的修正歧视性偏见和言论的运动,批判了“欧洲白人和男性中心”的观念,女性在职业、婚姻、教育等社会生活层面要求与男性同等的权利。迪士尼沉寂30年后复苏的“公主片”,也有了全新的形象,主动追求爱情的“美人鱼”、聪明爱读书的“贝儿”(《美女与野兽》)和少数族裔的女主角受到了观众的欢迎。1998年的《花木兰》是迪士尼第一个“亚裔公主”,也是第一位用智慧解救男性的“假小子”。
新世纪的“公主”则更具有现代女性的色彩,她们摆脱了“被拯救”的命运,有着表达自我和实现自我的主体性,追求着精神和人格的独立。创造了票房奇迹的《冰雪奇缘》更是将女性主义推向了高潮。
在女权运动风起云涌的当下,由动画版改编的真人电影《花木兰》,可以说是保持原作“替父从军”的故事框架与模仿《冰雪奇缘》的混合,木兰竭力压抑逃避的超常能力(影片中的“气”)、女性的困境通过女性的解救得以完成、对自我性别身份的接受、叙事中被弱化以及被拯救的“王子”等改写,标志着1998年的“假小子”已经成长为今天的女性“真汉子”。
对“公主片”类型的不断“超载”,应和着当下欧美的激烈风潮,也确证着巴赞所说的“存在的合理性”,从类型模式的发展而言,出现超能力的木兰并不是偶然。
叙事之“变”
商业电影追求的是“沉浸”的观影体验,对人物的认同和移情是实现叙事效果的必要手段。遗憾的是,真人版的《花木兰》在“政治正确”的前提下对“公主”的塑形,没有获得叙事上有效的支撑。
取材于乐府诗的“木兰从军”故事,可能是被改编最多的民间传奇,除开因奇而传的戏剧性元素之外,它更重要之处在于,解决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忠孝难两全”的道德难题,抽象的国家危难、君王之忧被替换为有形可感的,父亲的生死存亡,由亲亲之情的孝道演化为保家卫国的忠义。
人之常情,赋予了花木兰故事强大的感染力。迪士尼的改编当然赋予了“公主”美式内涵,相较天生神力的真人版本,更容易获得认同的是动画木兰,她替父从军的动机更为朴实,这个普通的女子,和男性相比并没有体力上的优势,她靠着聪明和机智做成了男人无法完成的事,这是让普通人能共鸣的女性价值表达,包括最后跟单于决斗时,用扇子缴下对方的刀,以柔克刚实现了女性特质的力量展示。
电影类型是形式系统与价值内核的结合,二者相互支撑也相互制约。流畅完整的叙事不仅涉及意义的表达,也关乎观影的快感。历经83年的打造,迪士尼“公主片”从人物设置、叙事手法到图像系统,有着基本稳定的模式结构。真人版《花木兰》中苍白的人物和生硬的转折,隐含着一种可能,为了实现更有力量的“女权”表达,主题先行的“超载”,是以影片叙事失衡为代价的。
媒介之“变”
从动画到真人,并不仅仅是故事的翻拍,影像媒介的变化,自然会带来美学特征的改变。被国内观众广为诟病的,是影片中关于中国的表达。
为了在全球范围内赢取更多的受众,迪士尼的动画叙事愈发呈现普遍性的特征。在对于故事时间的处理上,采用虚化历史的时间策略,用“很久以前”来取代具体的历史时代,摆脱时代对叙事的限制;在空间的处理上,往往也脱离了典型地域或民族文化的诉求,故事空间并不承载社会或人际的关系表达。
但由动画转为真人电影,美学特征上对应着由虚拟性向写实性的偏移。姑且不论故事时间是北魏还是唐朝,或者影片中出现的南方围屋在地理关系上是否合理,仅仅作为景观本身而存在的空间环境,起码是电影化叙事的欠缺。
如果说全华裔的演员阵容是向中国大陆市场的示好,那么皇帝、媒婆等脸谱化的华人形象,却是讨好欧美观众的窠臼。这种左右摇摆,犹豫矛盾的观感贯穿了《花木兰》文本的内外,制作精美但叙事草率;耗资巨大却效果平平;既保北美又望内地市场。难怪有友人评价,《花木兰》标志着好莱坞丧失文化自信力的开始。当然,更深一层,文化自信的深层是对内在价值的自信,让人怀疑的是,这个“超载”的迪士尼公主身上,表达着女性的怎样未来或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