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强棒天使”这个公益性质的少年棒球基地,可见的视频材料不少。其中一段片名为《棒球“孤儿”:最美不过少年笑》的短片,以采访带动媒介化叙事,以放大关键词“棒球运动”和“公益励志”。
许慧晶的纪录片《棒!少年》的切入视角与之恰恰相反,竞技场上神采奕奕的挥棒少年形象在片尾才正式推出——还是以战败的结果出现,影片的讲述则开始于两个孩子小双和马虎的黯然离乡,且全片没有一个面对镜头进行人物自述的画面——不管是孩子、家长还是教练。此片触及丰富的社会内容远远溢出体育与公益的主题,留守儿童、城乡差距、阶层命运、加速度社会等等,然而导演却没有因为怀斯曼式的“不采访、不控制、不介入”方式而采取一种精英式的旁观与中立态度。影片有着清晰的戏剧结构和精巧的人物塑造,剪辑流畅,笑点与泪点并置,残酷与温存同在,是一部难得的兼具可看性和社会态度的纪录片。
此棒球非彼棒球
众所周知棒球运动起源于英国,由于装备、场地以及竞技规则的原因,门槛较高,相比大众化的、直观的篮球、足球运动,它的低对抗性和高智力性特点在中国更是被划入小众运动,起步晚,发展慢。如果奔着日韩与台湾棒球电影中常见的有教养的少年、时尚的情节和亮眼的竞技场面,恐怕这部《棒!少年》会让你大跌眼镜。这里面有的是狄更斯式的底层少年、城乡结合部不规范的拼贴场地、老北京市井气的师徒规矩与情义、靠爱心救济而时时濒临危机的运营团队……人物、情节与视觉指向全然看不到甲子园(Koshien)的影子,连棒球比赛标准的捕捉击球手和捕手动作的拍摄机位都没有设置,更不用说体现此项运动趣味的盗垒等难度技巧了。
然而影片动人之处并没有离开棒球运动的内在精神:集体协作、分工明确、动静配合……,只是强棒爱心团队以创始人孙岭峰、师爷张锦新以及郭忠健教练为核心结合中国传统教育,提出了极具中国本土化的棒球精神:爱心以家,师道传承,有教无类。让我们看到在愈演愈烈的竞争式的主流教育视野外,一群被社会高速发展过程中遗弃的问题少年们,有机会重新回归主流社会,重建生存尊严的可能。
强棒基地以“家庭贫困、身体健康”为标准,从破败边远的全国各地农村打捞出来一批低龄孩子,以建立价值观为先行教育,孙岭峰相信习得的礼仪和与人说话的方式,会牢牢刻进他们的身体。而棒球运动不同位置带来的包容性,使得不管什么样的身体素质和性格特征的孩子都可以根据各自特点来培养并成就自我的。曾经恩师张锦新在他的身上成功应验了这个教育理念,如今孙岭峰倾尽全力将他在少年成长和棒球运动中获得的爱与拯救传递给这个基地的孩子们。
雨果说:“多建一所学校,就少建一座监狱。”孙岭峰回应得更直接,影片中他给众位老师开会时鼓劲:如果没有棒球,我可能就是一个流氓,马虎等人也一样。这里的教练们相信并等待“刺头”马虎的成长,就像它们相信并等待“小双”最后的归队一样。
两极少年
所以《棒!少年》的视觉主体并非运动,而是以镜像互补的方式,集中在了少年马虎与小双的人物面貌上。两个“事实孤儿”,都有着千疮百孔的原生家庭,一个击球手,一个投手,性格一动一静,两个极端。
影片前半部分的戏剧冲突集中在一身社会混混习气的“游侠”马虎身上,他能否在这个讲究团队精神、需要彼此尊重和协同作战的棒球队里安顿下来。忧郁安静的小双成为这个段落里马虎趸天趸地与人冲撞行为的背景人物。马虎经过回乡西海固和美国参赛而迅速成长起来,在后面的段落里,他的无理莽撞肆意伤人的习气同他脸上的两团高原红一样一点点被教练们磨掉,他性格中的勤奋主动与善良热情的品质慢慢地在这个团队里凸显出来。这个时候,心思细腻忧郁沉稳的瘦弱少年小双逐渐走入戏剧核心。
小双不断被家人因种种原因抛弃,令他有着与体貌不相称的重重心事,异常的坚韧与突发的脆弱同时存在他的身上。影片第一个镜头就是仰拍小小身影的小双孤坐在河北荒村乱石岗顶上向远方眺望,影片最后一个镜头仍然是仰拍小小身影的小双立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下面向画外的身患癌症的二伯呼喊:你不能抛下我不管。美国参战成就了小双在影片中的高光时刻,但大比分失利又在瞬间击溃了他,导致片尾他跑回老家要守着二伯,能不能重新归队成为影片留下的悬念。
前半部分,马虎耍混爆发是常态,他的隐忍时刻会立刻捕捉人心,如外表强势的马虎夜晚自己一个人睡觉时居然怕黑,需要用安全带绑好并抱着大白玩偶,暴露了他原本还是一个孩子,种种耍宝只不过因为生长在一个缺少双亲的暴力家庭中,极度缺乏安全感。小双沉默安静是常态,突然爆发或主动表达情感,就是影片的泪点。如他讲述自己差点被亲人埋掉等身世,以及大哭地表示:失败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那种令人心痛的成熟。
空间落差
影片的人物塑造,除了两相对比,遥遥呼应的手法,还运用了大量的空间叙事手法。这个团队一次南下中山冬训和一次上海新闻发布会,都没有带上顽劣阶段的马虎。影片调动大量俯拍和空镜表现北京郊区这个临建的、随时会断水断电、面临拆毁的训练基地,装着马虎落寞的身影。同时剪辑另一空间里是棒球队集体训练和参与社会的英姿勃发。哪怕同一集训场上,也利用空间剪辑,形成教官的“训练成战狼”的集体话语与马虎自比“流浪狗”的个体与集体的喜感冲突。然而在马虎逐渐融于集体之后,所有人一起目睹了租住的宿舍被推土机推倒,瓦砾散落一地,教练和队员们红着眼落泪,无计可施。这种岌岌可危的空间处境,此时又是对这群棒球孤儿的命运隐喻。
棒球队远赴美参加PONY小马联盟U11组世界系列赛,更多篇幅交给了美国棒球的华丽热烈的文化物质空间对于孩子们带来的震撼。因4名主力队员超龄,导致4人对9人的比赛失利并不意外,但这群少年仰望天空,希望看到的是飞机而不是塑料袋,他们在训练场上背负着画外隆隆建设的打桩声,爆发出与小小身形不相符的血性与求生欲的呐喊,是时代与社会发展极具拉大的贫富空间差距的压力带来的。好在有孙岭峰教练不断提醒孩子们:“失败可怕吗?可怕的是不敢再站起来。我最自豪的,是你把基地当做家。”
这让影片叙事没有落入《弱点》(2009)或者《红粉联盟》(1992)那样的套路——以一场比赛的隆重获胜将励志主题推向高潮,在有着《何以为家》(2019)式的社会洞察力同时,更让我们看到中国式的《放牛班的春天》中教育对人性的抚慰与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