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档《你好,李焕英》在一个以男性主流审美为主的打打杀杀的刚性宇宙中,挥洒出女性世界的一片柔情。一个跨界女导演首执导筒的喜剧文艺小片竟然轻轻松松PK掉众多资深男导演深耕精作的商业特效大片,这个奇迹的诞生本身就像一部荒诞喜剧片,引发的巨大关注是可想而知的。
《你好,李焕英》为什么会成为“爆款”?
从社会环境、电影市场和观众角度来讲,《你好,李焕英》成为2021年的爆款电影不难理解。近年来,春节档成为全年票房产出最强的档期,春节档电影也逐渐取代了春晚成为“新民俗”,“娱乐”的功能被放大,有些电影就是为春节档量身定制的,典型如明星云集狂欢嬉闹的《唐探3》,脱离了春节档,这部电影就无所适从。再加上去年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观众积攒了一年的辛劳、压抑都需要在这个传统的长假释放,喜剧无疑是春节档最佳的类型,最能烘托过年的喜乐气氛,这就是所谓的“应景电影”或者说“情绪电影”,就像2017年建军90周年之于《战狼2》,2019年新中国建国70周年之于《我和我的祖国》。《你好,李焕英》没有选择女人节或者母亲节上映,反而勇闯大片云集竞争激烈的春节档,恰恰说明制片方和发行方对于“沈腾+贾玲”喜剧组合的信心。我们在大银幕看“小品”,相当于在影院集体过年,这种逗乐式的小品串联形式是中国观众最乐于接受的,也是最没有门槛的俗文化,简单、放松、接地气。
而且,电影所传递的情感非常善意和温暖,这一点与《送你一朵小红花》很相似,大众普世的“亲情”是最容易打动人心的,所谓“治愈电影”,可以弥合代沟和隔阂,增进彼此的沟通和理解,让人学会感恩和珍惜,这个传播力是相当强大的。相对于《唐探3》带有成人趣味的合家欢,《你好,李焕英》才是真正适合一家人观赏的“家庭电影”,这就相当于一家人聚在电视机前看“春晚”的仪式感一样,这种受众是最广泛的,无论是儿童观众,还是中老年观众,都能一起笑一起哭,再加上今年春节档票价的高涨,《你好,李焕英》所创造的票房奇迹虽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需要警醒的是,《你好,李焕英》仅仅是个案,难以复制,就是贾玲本人也很难再创造第二个“爆款”。从创作动机上讲,贾玲“不是为了当导演而拍这部作品,而是为了妈妈当了一回导演”,这种强烈的创作欲望来自于深藏心底将近20年的伤痛,一旦爆发,不可限量。她让母亲在大银幕复活,与母亲在梦里欢乐相聚,借助电影造梦的功能纪念和报答亡母,以幻象弥补“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也借此完成自己对自己的治愈,并以私人化的体验达成了一个公众化的集体回忆和缅怀,《你好,李焕英》已经很好地完成了它的使命。但这种情感的高浓度和穿透力也仅有一次,贾玲也不可能成为职业导演,所以,电影行业也没有必要对此过度焦虑。
《你好,李焕英》是女性电影吗?
该片虽然是女性创作者,但它所歌颂的母爱主题并不涉及现实生活中的女性议题,无论是女性创作者,还是电影中的女性形象,都不具备当下定义的清醒而自觉的女性意识。所以,《你好,李焕英》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女性电影或者说女性主义电影。恰恰相反,影片所传导的性别意识是和男性主导的主流价值观无缝对接的,这也是它能成为爆款的一个深层原因。
作为大女主电影,《你好,李焕英》成就了张小斐扮演的“李焕英”,温柔明亮、活泼乐观、豁达通透、朴素无华、精神饱满、自带光环,成为观众心目中的理想母亲形象。母亲已逝,在怀旧情绪和穿越时空中展现的都是对母亲的美好回忆,是可以理解的。影片最大的泪点,来自于片尾压轴的叙事反转:原来母亲和女儿一起穿越了,为了满足女儿的孝心,青年模样的李焕英默默配合着女儿的每一次行动。和《重返20岁》一样,重获青春的奶奶最后还是为了孙子放弃了自己的新生,又自觉回到母亲的身份上,它强调的还是母亲的自我牺牲精神,女性虽然逃脱了男性视野下观赏物的存在,却又一次被绑缚在母亲身份之上。“李焕英”不仅仅是贾玲母亲的名字,也成为天下母亲的代名词,这背后隐藏着根深蒂固的民族文化心理基因。和《一江春水向东流》(1947年)中的素芬、《渴望》(1990年)中的刘慧芳一样,“李焕英”之所以成为当下热搜的流行词,是主流社会对于女性作为母性价值最大的肯定,准确说,是传统道德中对女性“无我”牺牲精神的最大认同。电影之所以产生巨大的共情力,正因为它对“母爱无私”的呈现切中了大众集体无意识中的心理基石。
真正意义上的女性电影是有问题意识和批判精神的,把遮蔽的事实真相暴露出来,与男性社会潜在的固化价值观隐含着某种对抗关系,比如《82年生的金智英》就直面当下年轻母亲的生存困惑和精神状态向社会抛出问题,从而引发观众对于父系既定秩序的质疑和反思。《你好,李焕英》对于女性问题意识是不自知的惯性思维,性别敏感度很低,前半部拼凑的喜剧包袱比如“斑秃”、“扒裤子”、“河中尬戏”也都是男性喜剧中常见的“笑梗”,贾晓玲试图改变母亲的人生轨迹依然是遵循常见的婚姻途径。同为母亲,50后的李焕英和80后的金智英显然有着质的区别,一个是追忆中的完美母亲,一个是现实困境中的抑郁女性,让二者合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但即使如此,我依然对《你好,李焕英》抱有极大的好感,它的突破在于不仅仅是单方面的颂扬母爱,同时也表达了子一代对母辈充盈的爱,这种母女深情是双向流动、舍己利他、彼此成就的。《你好,李焕英》中的女儿以自我消失为代价,意图换来母亲的幸福,这种忘我的“真”和牺牲精神格外让人动容,正是底层的贫寒才让贾玲一直想用物质来回报母亲。李乐莹和英子在小酒馆的对话,恍惚之间分不清二人谁是母亲,谁是女儿,只留下女性和女性之间的惺惺相惜。戏外的贾玲和张小斐,戏中的李乐莹和英子,女性主创潜意识当中所流露的女性情谊才是真正打动我的地方。也许,穿越到1981年的李焕英正是感动于女儿的这份孝心才说出了“健康快乐就好”,这也是母亲在弥留之际的心愿吧。鉴于此,我更倾向把《你好,李焕英》定义为“女性关怀电影”,贾玲把母亲的真名定为片名,表达了希望母亲做自己的初衷,并试图去理解母亲的年轻岁月,这已经是一个好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