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鞍华的《第一炉香》是不应该与观众和媒体进行什么映后观感讨论的,因为这不是一个适合拿来讨论的题材和故事。或者说,不管张爱玲原来的描写与刻画如何,今天其实是很难有人能够真实地了解张爱玲和她的角度的。
如果文艺批评只有一种分析社会背景而把人物只有社会属性的考察作为尺度,那么我们的文艺批评是不足以概括这个世界上所有才华横溢的作品的。
唯物主义的文艺批评看到的是物质和经济的生活,《第一炉香》却仅仅用很细小的笔触讲述了梁太太(俞飞鸿饰)的身家来由,甚至这个身家来由也只是在刻画梁太太的性格塑造时轻轻提到的。
在张爱玲的作品中,人物的独立观察永远是她创作的灵魂。《第一炉香》就是对一个商业社会边缘的一群人的观察和写照,在张爱玲以外,这种笔触是属于另类的。
她是一个在全世界都十分另类的作家,另类到很难将她归入到哪一个流派。而如果你认为张爱玲是一个脱离时代而浅薄的人,你又一定会被无数张爱玲的粉丝们斥骂,因为在她们的眼里,事情正好相反——
张爱玲以自己最为尖刻而细腻的发现,揭开了一个“小时代”真实的“浮世绘”,其中心的人物以其他任何文学作品都无法替代的品相出场,然后恰到好处地嵌入到了其“浮世绘”搅动的漩涡当中,从而产生出惊世骇俗的故事来。
当下的我们能够接受次元文化而不能接受这种张爱玲式的写作,才是值得或者不值得讨论的问题。而许鞍华和王安忆也不可能完全地张爱玲化。我没有深入地研究过其中哪一些是、哪一些不是,或者更多的应该是王安忆的,还是许鞍华的。
暂且因为许鞍华作为银幕上最后的定稿者,我们将这部《第一炉香》就看作是许鞍华的作品。在谈论一部电影的时候,小说与之已经合体,就让我们深刻考察电影。
同时,在这里我不想拉着许鞍华以往的导演风格再三演绎,就这部影片而言,无需别的“许鞍华”为它进行辩护。许鞍华的每一部电影都很“许鞍华”,这就够了。
说到《第一炉香》,只能说我们这个时代看到这样一部电影,真的是恰到时候。因为我们看到的是一部一点也没有拧着时代轨迹去描写的电影。这部电影的作者自身就是这样认知当时半殖民地种种现实的。
可敬的反而是在这之前,竟然没有一部电影以这个既是现实也是非现实的角度和眼光,写出这个时代的战争风云和阶级斗争,甚至商业竞争、买办掠夺之外晦暗的人性。
就算这样说,大概也属于为张爱玲和许鞍华、王安忆辩解吧,我想张爱玲和今天的许鞍华都是要反对的,因为她们一定在避免为题材和故事扣上唯物主义大帽子。
影片中的人性与时代的关系无需点染,我们不会从影片中辨识每一个人的经济关系。也不会考虑这是“前抗战时代”还是“后抗战时代”。
简单的哲学思维不是唯物主义就是唯心主义,而我们往往忘记这种分析通常就会引导我们脱离开主人公自己的性格特征,更忘记了作品美学意义正是由人物的性格特征首先奠定的。每一个时代都会有各自的人性变迁,而人性本身不正是最鲜活的吗?
这里先说彭于晏饰演的乔琪乔,他是一个混血儿,他的妹妹吉婕(梁洛施饰)也是一个混血儿,所以她告诉葛薇龙(马思纯饰),我们混血儿的荷尔蒙就是比你们(指纯种中国人)旺盛。
我们就从吉婕的这一句话切入《第一炉香》的观察,因为后来很多的讨论都在围绕“爱情”展开,根据生理学原理,荷尔蒙是爱情的化学物质,但是根据生物学的观点,荷尔蒙就是动物异性相吸的激素。
而你看影片,哪里讲述过爱情呢!如果《第一炉香》中充满着张爱玲的美学,那么一定就只是一种“残酷美学”。这就是张爱玲也是许鞍华、王安忆的叛逆之处。
人性的刻画当然需要,但是人性的描绘必定要有自己的“欲望号街车”场景。乔琪乔难道是最多情的男孩吗?这个宣称自己只有天生的驸马命的浪荡公子,应该是天生的寄生虫。
许鞍华问记者,寄生虫不可以成为影片的主人公吗?太可以了,我们的时代既已有过无数的痞子走上了银幕,说明这种混世魔王式的人物在电影美学中从来不缺。
美学从来都是逃避哲学的途径,它很大程度上不需要追问灵魂一类的哲学问题。至于经济问题,乔琪乔甚至不认为它是问题。以至于葛薇龙问他如何考虑未来时,他答以从不。
他以荷尔蒙作为玩弄女孩子的理由,而影片中一个个女孩子就失身于他,没有来自任何一方的斥责说他无耻,而最终葛薇龙(马思纯饰)竟然强使自己委身于他,与他成婚。
乔琪乔正是梁太太圈子中的一个符号。葛薇龙是一个少女,她陷入到乔琪乔的爱欲当中,是无法用所谓充当俞飞鸿饰演的梁太太勾引男人以敛财的工具为理由的。
也无法解释何以为乔琪乔如此一个徒有皮囊的浪荡子死心塌地,因为他们之间的精神关系鄙俗到了极点。葛薇龙前面已经失身,后面就是一个女性对于第一个占有自己身体的男性的依恋,不管不顾,使自己低到了尘埃里。
影片说,这就是“第一炉香”,是黑暗与下沉中找不到灵魂的浑浊的“第一炉香”。影片将葛薇龙和乔琪乔的纠葛放在了明面,却将梁太太阴暗且无耻的纵欲作为背景,是十分聪明的安排。梁太太正是点燃这炉香的罪恶凶手。
影片因此有了两条相互联系的前后明暗的戏码,使得关于影片的“爱情”讨论变得语无伦次。梁太太与所有出场的男性都有肉体关系,只是或明或暗。这个用死去的情夫留下的巨额财富支撑自己醉生梦死生活的女人貌美如花,心如蛇蝎。
影片在梁太太这个女人身上的刻画正是乔琪乔人渣面目的反衬,这种反衬非常恐怖,它令人想起美国电影《蝴蝶梦》。不一样的是,《蝴蝶梦》有一场大火,烧毁着那座大宅子当中的罪恶,而《第一炉香》后面一定还有“第二炉香”、“第三炉香”。
只要这个殖民地腐朽的商业社会形态存在,梁太太这样的人生就会延续,直到所有罪恶者和这个社会同归于尽。电影不必回答现实问题,它的情绪在人物命运与剧情当中起伏就够了。
那么《第一炉香》的意义在哪里?难道就在少女葛薇龙的沉沦中吗?如果影片的核心在于写沉沦,那么不需要写,因为梁太太的出场就已经是腐朽沉沦的了,无须葛薇龙的再多笔墨。
在哲学专著中,揭示怎样的观点,展开怎样的理论,是由它们生发出怎样的社会意义决定的;在文艺作品中,什么东西可以写,什么东西应当写,却不是由这些故事的社会意义决定的。
就像《红楼梦》不是为着揭露清朝的没落而谋篇布局的。文艺作品来自于作家自己对于人物和传奇故事的认知,只要这种认知能够作为信息而传递出作者笔下的人物、角色的独立观察和艺术的精巧安排,这部作品的意义就已经独存。
《第一炉香》的所有人物都不是正面的人物,这是张爱玲和许鞍华的内心认知。所有人物的阴暗与堕落,正是影片刻画的用笔所在。
影片当中乔琪乔的宠物是一条毒蛇,美丽而冷血的动物是这部影片中所有人物的群像。所以,《第一炉香》写的就是放荡的俊男靓女和所谓上流社会当中的“美丽”、“无情”和“罪恶”。
它没有用最狠的笔触,也没有用批判的镜头,而是让你自己去看,一如《红楼梦》,的确不曾使用尖锐的揭露,让你自己去看。有一种艺术的立意正是这样的,一切形态的世界上出现过的人和事,都值得你自己去回味。
对于人性,观众有天生的审美与审丑的权利。有的影片立场强硬,譬如中国的《雷雨》和英国的《简爱》。其中的价值尺度清清楚楚。但是,《第一炉香》这样的作品是属于从来模糊自身的立场的,“模糊”作为动词。
我想,观众的评判也就深刻到“毒蛇”与“人渣”吧,但如果你能够更加多地去咀嚼影片当中那些主要人物的性格和遭遇,你会发现许鞍华电影的美学意义:不对所运用的故事与价值观作自我评价。但每一个人物都生动得让你不寒而栗。
《第一炉香》真正讲的正是这个世界上很多如同影片当中主角和配角的人们,他们给予这个世界的并不是阳光与纯洁,而是复杂和非人性的行为。他们也并非小部分的构成生活的真实世界,这个真实的世界是寄生在金钱下直线下沉的残酷与龌龊。
《第一炉香》是“审丑”的,但并不太尖锐和深入,我们需要的是讨论对于美学和人性,是否触及到这个层面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