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中国-中东欧国家合作”外交框架、于2月份开启的“中东欧国家优秀影片播映计划”,国内影迷可以通过全国艺联专线在各大城市的加盟影院,看到稀有的中东欧国家的文艺电影。斯洛伐克、塞尔维亚、罗马尼亚、希腊、保加利亚……相信绝大部分中国观众也都是第一次在影院里看到这些国家的电影。这是它们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之后的又一次集体亮相。
近期上映的塞尔维亚新片《漫漫寻子路》(直译《父亲》),可谓是这些年现实题材电影国际化浪潮之中,一个优异而独特的存在。作为主角的父亲尼古拉为争取孩子抚养权,踏上300公里上诉路的故事,取材于真实故事,也可以简单粗暴地理解为,是继当代中国版“秋菊”(《我不是潘金莲》)、美国版“秋菊”(《三块广告牌》)、菲律宾版“秋菊”(《离开的女人》)等等共同命运角色之后,又一个塞尔维亚的男版“秋菊”故事。其遭遇映射出的劳工尊严、家庭困境、阶层隔阂、移民现状等议题,也早已从德·西卡的《偷自行车的人》开始,讲了已经有七八十年。从罗马尼亚新浪潮,讲到了达内兄弟的《两天一夜》、肯·洛奇的《对不起,我们错过了你》。
然而,这位塞尔维亚导演斯尔丹·戈卢博维奇,用超16毫米胶片所雕刻出的影像故事,更具现实光泽。这不止是说,此种制式的影像呈现于银幕上,更具粗糙的颗粒感,而是其过程和结局更具现实性。这个为对抗小地方官僚体系、只身徒步六百里上访讨说法的故事,以一个极端窘迫的家庭处境开头,妻子为男人讨薪时用一瓶汽油点燃了自己,一子一女被福利院强制带走,男人从做着日结工的伐木林场,冲回家徒四壁并已断电的屋子,被告知已被剥夺抚养权。听起来,像极了那些能在我们网络热搜待上几小时的社会新闻。
接下来的《漫漫寻子路》,毕竟不是与现实时间同步的追踪式纪录片,导演也就不排斥情节剧手法,拍摄出一些能吸引观众注意力的高浓缩现实场景。在乡镇的社会福利办公室和首都的有关部门,主人公尼古拉面对着的,是不同样式的办公桌。天高皇帝远的这边,是一条长桌,沉默寡言的父亲对面坐着三个处事圆滑的官员,中间那位更是总统也不能拿老子怎么办的地头蛇,这张办公桌更像苏东时期的审判桌;勤政为民的那边,是环形桌子会议室,部长助理高度重视、奋笔疾书,并与上访者合影发推特,展现亲民形象。办公楼门前的保安室,也有着态度不同的门卫,乡镇这边是暗示你投诉无门的谨小慎微好心人,首都那边是依规办事却仗势凌人的壮汉。当然,也如很多旅欧游客所言,政府大楼一向是最容易上厕所的地方,流浪汉尼古拉至少可以在那里喝水洗漱。
这些点燃希望又随之浇灭的场面,像极了罗马尼亚的新浪潮电影,不厌其烦、反反复复、让人心塞。就算尼古拉已经满足了领回孩子的基本条件——屋里有电、能做饭、有冰箱——也始终会被那些以“为孩子成长考虑的好心”为理由实则为贪腐社会福利金的野心,给搪塞回来。
低照度、手持、长镜头,这些现实主义创作标配,几乎不见于《漫漫寻子路》。尼古拉背上口粮和毯子,在自家门前,接上一大塑料瓶自来水,坚定上路。即便他发烧饿晕倒下,镜头也一直没有乱晃,稳定如维姆·文德斯在大景别之下叙事的《德州巴黎》,提着矿泉水瓶的尼古拉,估计也直接参考了《德州巴黎》中那位拎着圆桶、走在荒漠之上的特拉维斯,差不多抵达目的地前,也都把蓄着的大胡子剃了。
电影有着明确的三段划分,分别在处处碰壁、摆明了不给回孩子的村庄,走向贝尔格莱德讨说法的三百公里公路,回乡后依然无奈的处境。一路上,父亲继续沉默寡言,遇事通情达理又坚韧执着,从出发到首都再到返乡,一路上碰到的,也都是生活中所能见到的真实人群:拿鸡毛当令箭的小官僚、好心的司机和店主、争抢资源的其他流浪汉、小气吝啬的邻居。他离开破败的村庄、经过凋敝的工厂、踏过有狼群的荒原、来到迷宫般的城市,凭着朴素的血脉之爱和道德信念,完成个人的“奥德赛”旅行。
导演阐述,他的这副精神画像来源于赫尔佐格从慕尼黑到巴黎的旅行笔记《冰雪纪行》,这位偏执的德国电影大师,要去巴黎探望病危的前辈,信仰般地坚信,“如果我靠双脚走去,她就能活下去。”上访的尼古拉,兜里空空,当然也可以主动搭顺风车,但他选择步行,偶尔被好心人“捡”上车,也不会刻意拒绝。其中一位货车司机有着虔诚的东正教信仰,也质问徒步上访者,“神最终会替你解决一切,你信仰他吗?”沉默的尼古拉继续走,没有回答。或许支撑他自虐般苦行的只是世人之爱、对孩子的爱,以及和流浪狗共处一室的那个雨夜的硬汉温情。
导演戈卢博维奇并没有太多的历史背负,比如南斯拉夫黑浪潮那般的隐晦批判,或是库斯图里卡那般的家国情结。《漫漫寻子路》,让我们认识到,并非摇晃到眩晕的镜头才叫现实主义电影,甚至于连剧作所迷恋的开放式结局都不给予,才显得是最彻底的现实。很多热搜新闻在停留了几小时后,就被新热点覆盖了,网友也就不再关心之前新闻当事人后来怎么了。幸好,因为这部电影,我通过谷歌翻译的塞尔维亚语新闻得知,故事原型的父亲Djordje,在六年打官司的时间里,先后五次徒步去贝尔格莱德,终于在2021年10月21日,把三个女儿争取回了自己家里。
“我们都很高兴,在屋前打着排球呢!”,父亲这样告诉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