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国产青春片常常给人以惊喜之感,与此同时,那些似乎已成公式的俗套桥段或叛逆人设也屡遭诟病。而魏书钧导演的《野马分鬃》,可以说给这股潮流增添了些许稳重甚至沧桑。尽管表面看起来很写实,但笔者仍然愿意把这部电影解读为一则寓言,有关被规训的青春的寓言。
对于成长中的人生来说,学校、职场、家庭乃至情感领域,充满了亘古不变的规则。我们无法超越,但也不愿意完全顺从它们,尤其对于大四毕业即将走入社会的学生一族,来自这些领域的压力一股脑儿袭来,令人难以从容淡定,所以有人形容大四的色彩是“黑色”的。那怎么办呢?一种策略是调侃,玩世不恭,这其实是一种犬儒式的妥协态度,时下颇为流行,尽管隐蔽在话语策略之下,但有时却被赞美为至高的批判。还有一种策略,就是直面人生的残酷和荒凉,不希望将青春的生命浪费在这种每天循规蹈矩的教科书式规训当中。
《野马分鬃》的价值取向显然倾向于后者。男主人公在上述领域的叛逆及失败令人动容,就像大梦初醒,热血渐凉,但仍能感受到尚未彻底冷却的余温;某一瞬间,仍能忆起昔日“野马分鬃”般的狂野姿态,刻画出草原上风的形状。而青春已逝,并不意味着理想主义也随风飘散。正如罗曼·罗兰所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一般青春题材很容易陷入空泛的荷尔蒙亢奋状态,以及“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虚假文艺腔调。但《野马分鬃》很好地回避了这些弊病。影片至少从以下几个维度,给这个略显单薄的青春故事增添了些许厚重的生活质感。
首先是对“车迷”亚文化的呈现及利用。汽车与电影的关系,比人们想象的更加密切,以至诞生了一种特殊的电影类型——公路电影。这是青年人的亚文化。但都市青年人对于汽车的痴迷又可粗略分为两种:一种是常规的私家车(往往是法拉利之类的所谓“豪车”),一种是片中所谓“越野一族”,后者不屑于城市拥挤的交通,而更向往边疆开阔的公路,尽情驰骋的豪情。他们所钟情的往往是吉普之类的越野车型。导演将这两类“车迷”及其生活和情感拿捏得十分到位。
影片甫一开场,便是驾校内“规训”与“叛逆”的冲突。接下来,便是二手越野车与一众都市豪车车型的格格不入,以及女友不易察觉的“势利眼”。二手车车主手机里的草原越野视频(所谓“越玩儿越野”),埋下了激发起主人公内心狂野的一颗种子。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颗种子开始萌芽、生根、壮大,直至都市的道路已容不下这颗“参天大树”。这是有关主人公内心欲望的很有趣也很有效的“提喻法”。导演将这个“提喻”贯彻始终,驾轻就熟地完成了“被规训的青春”的叙事。
与“车迷”亚文化紧密相连的,是有关“地理的隐喻”:内蒙古和香港。一边是想象中的蛮荒自由之地,一边是穴居男女的安稳之所。男女主人公南辕北辙的“诗与远方”,注定了这对情侣后来的无疾而终。
此外,“公路电影”离不开音乐,无论是摇滚乐还是嘻哈音乐。本片当然也不例外。唯一的区别是:摇滚乐是属于荒野的叛逆类型,而嘻哈过于都市化,却呈现出叛逆的外表。后者完全不适合在广袤的旷野中驰骋作为背景音乐。
从上述意义上说,这部影片可被看作是一部“未遂”的“公路电影”。在笔者看来,比起真正的“在路上”,这种仅仅停留在梦中的野马和草原或许更有味道,更加令人唏嘘。
其次是“片场”亚文化的呈现和利用。因涉及很多知名导演和电影,学界往往将本片归为“元电影”或“迷影文化”。但在我看来,这只是主人公职业生活的一部分而已,就像若表现厨师必然进入厨房一样,表现片场必然涉及“片场”亚文化,具体地说,是片场的等级秩序,及其对主人公命运的决定性影响。
因为社交媒体和追星热潮的缘故,片场文化在今天已然不存在神秘感。本片导演魏书钧是中国传媒大学录音专业本科毕业,后又回母校攻读导演方向研究生,开过几间影视公司,这是他很自然的生活阅历。他展现片场的原由,与其说是“迷影文化”或“元电影”,不如说是自己的自传性人生片段而已。难得的是,他很好地把握住了一般片场的“权力关系”,并用不太迷影的方式呈现了这种关系。这种自觉的片场意识形态在他下一部作品《永安镇故事集》(2021)中得到了更加充分和有意味的呈现,可被称作“电影生产社会学”。这是现实生活中的权力关系在片场故事中的寓言性映射。
回到本片,作为录音师,在片场本应获得和导演、摄影一样的地位,况且录音工作一直延续到后期剪辑,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在一般草台班子里,录音的地位往往被忽视,例如在补录环境音或现场录音欠佳时往往被导演要求后期补救(Foley或ADR)等等。这便是片中男主人公,一位录音专业的大四学生,经常和导演、摄影等部门发生冲突的职业原因。
至若家庭、学校和社会关系中的规训与惩罚,以及有关“野马分鬃”的太极隐喻之类,已有诸多评论,在此不再赘述。值得一提的是,关于虚假的草原和野马意象,在片末,导演一反之前的热心铺垫,给出了笔者称之为“浪漫主义的谎言”的赤裸真相,随着男主人公的头型从“野马分鬃”式渐渐变成“板儿寸”,影片最后也来到了笔者称之为“现实主义小说的真实”时刻(借用法国哲学家勒内·基拉尔的术语)。
当然,也不能回避本片中那些值得注意的“用力过猛”之处。电影处女作的普遍弊病是导演不善于有效地隐藏自我,这部影片也概莫能外。从一开场的“驾校”冲突段落,到男主人公的坐骑、发型,以及更明显的关于野马和草原的隐喻等等,都显得过于直白。不过,好在有充沛的人生经验以及生动的细节充斥其中,折中了天马行空的狂野思路。
另一方面,比起圆熟的叙事策略,笔者尤其珍视处女作中常常显露的那种锋芒毕露的笔触。但在目前的语境下,或许选择某种太极招数亦未尝不可。只不过,年轻人过早地习得某种太极招数,未免不是一种悲哀。
这是一部没有野马更没有草原的青春电影。
(作者单位: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