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看了李睿珺导演的两部影片,分别是《路过未来》和新片《隐入尘烟》。《隐入尘烟》是李睿珺最好的表达,也是今年中国电影的难得的收获。
其实《路过未来》是老片子了,院线放映时我错过了,所以一直在网络上找,后来得知这个片子只在飞机上可以看到,并未在一般网络平台上播放。
《路过未来》是一部苦涩的电影,年轻人在工作环境中当然不轻松,但哪怕去KTV唱歌,也都是含泪在唱。他们不曾享受生活,表情基本是僵硬的。开始的时候,笔者在这种万般皆苦的表达前不知所措,但很快我理解了这一切, 也看到了导演面对现实时视线的坚定,以及对于现实的忠直。
甘肃一家人在深圳打工几十年,父母都失业了,想回到家乡生活,发现回不去了。女儿则返回深圳继续打拼,希望在深圳买一个小户型给父母住。按照现实实践性来看,这部影片有点不合理的在于女儿不应该考虑在房价最为昂贵的深圳买房。在家乡小城买个房子是可行的。现在的剧情设定中,女主角追求过高,导致了各种悲剧。这种悲剧的产生很容易被看作是不合理的而得不到同情。
但电影有更高层次的表达。从另外一个思路去理解,这部影片可以看作深圳与甘肃的对话,也是一个更大结构的揭示。女儿从小在深圳长大,生命血肉已经嵌入这个城市,因此她要在深圳拥有居所的诉求就成为了她的自然权利。虽然这个电影表达的现实与现实实在之间的沟壑太深了,但我们仍然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理解这个动作的合理性。
这里面有激进的追问。这是一个有强度的权利诉求。一种执拗却可贵的关于人的平等的思考。我们不接受这个电影情节,是因为我们过于接受现实了。
这部《隐入尘烟》其实我看过两次,一次在春节前,在一个很小的屏幕上看的,这次在电影资料馆的巨大幕布上看,更显示了这部影片沉稳凝重的面貌,它的力量得以完全展现出来。两次观看片子其实略有不同,新的叙事走向让我踌躇片刻,但也很快能够在当下的全貌中去体会其意义。
这仍是一部十分出色的影片。无论如何,《隐入尘烟》是一部反田园牧歌的影片,它展现了乡土在今天的新境遇。
李睿珺导演之前的作品有干裂秋风的生涩感,也许有大西北的天然气息灌注其中。是海清的加入让影片变得不一样了吗?她的表演让我想起《绿洲》里的文素丽。导演姨夫的表演也很不错。
在影片中,他们分别扮演了曹贵英和马有铁这对夫妇。他们都是被抛弃的人,曹有难言的疾病,日常漏尿,寄居在哥哥的窝棚里,马则是中年未婚,木讷,没有独立住房,人很被动,任人驱使的样子。在新的时代精神照耀下,显然他是一个失败者,一个社会的零余人。将他们胡乱拼凑在一起过日子,也是两个农村家庭解决生存难题的方式。
在外力的撮合下,他们被动地结合了。他们的无言状态下面包含了千言万语,也隐含着漫长的历史。因为没有得到善待,他们失去了鲜活的表情。但是当他们结合,逐渐彼此温暖的对待,他们逐渐尝到了人的滋味,也发展出了自己的主体性。一个小的共同体就这样建立起来了,这个小共同体不仅仅可以面对生存问题,还可以滋养情感和人性。
《隐入尘烟》的一大成就是为中国电影贡献了一对非常饱满的人物,他们独特的禀性和命运将成为某种象征。另外,影片建立了一个非常具有创新性的电影空间,虽然这种空心村最近几年电影里面时常有所展示,但本片中的空间具有内在生长性,它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它不是被否定的,而是从根本上被肯定着的,而且它不是被简单化地加以肯定的,因为导演拍摄出了土地伦理,细腻和内行地拍摄出了农民生活的内在逻辑和神圣光辉。
土地在这里被半神圣化了,而这正是传统农业社会的特点。马有铁和曹贵英在一起养鸡,他们看着小鸡孵出来,鸡蛋变成鸡,鸡再生蛋,如此可以绵延无绝。他们珍惜每一样生命,马有铁说,农民没有土地,该怎么活呢?在种植的过程中,马有铁说,无论你高低贵贱,你种上一袋子麦子,土地就能给你长出几十袋子来。
马有铁有自己的一套完整的文化观,这是这个人物能够成立的一个原因。他和妻子一起领会大地的馈赠,感受到土地的意义,并且因此获得了快乐。观众也感受到了他们的快乐。“一个农户生产着自身所需要的一切。”一种土地原教旨的东西被展现了出来。
这种高度的自足性和独立性如同一个神话,影片展现了一种激动人心的东西,人和土地的深刻关系,或者说一种在当下让人倍感陌生的可能性,被导演勾勒了出来。
在他们的生活中,土地不是生产资料,也不是可以通过流转来获利的物质,它是可以依托和信赖的母亲。马有铁的农业体系尚未转化为商业资本主义体系,所以电影中他对于货币的态度就变得可以理解。村庄的首富得重病需要输血,而他欠了村民债务,所以村民要求马有铁为这个首富输血——这是一个十分直接的观念的表达。即使如此,马有铁也不接受对方的物质馈赠。
“今年麦子收成好,你可以放开来吃。”他对妻子说。麦子在这里没有被定价。马有铁对金钱的态度一方面来自于自尊,另外一个方面也来自于他其实处于另外一个文化体系里。这个看起来自然而然建立的体系,在当下的历史境遇中,却是一个非常人为的桃花源。因为即使在传统的农业社会,也有一个更大的共同体,农民的命运也有着某种悲剧必然性。在这部影片中,当镜头拍摄到二人世界之外的大社会的时候,这个桃花源很快就瓦解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