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搁置了两年后才上映,选择了1月初这个贺岁商业片奔竞不息的档口,得到的是波澜不兴的影院回应。上映60天,票房224万,观影人次5万。同样的局面,去年的《小伟》、《郊区的鸟》和《矮婆》等影片已经示范过。不是对真诚付出的处女作导演不够友好,而是当下的院线市场,不出具商业卖相的文艺小片,它们原本狭小的生存空间似乎理所当然的面临被夺噬。中国电影的分众经营愈加艰难。
《一江春水》是做过接近观众的努力的。相比两年前的黑白片版本,公映版剪掉15分钟时长,叙事视点更加集中,改为彩色版后,画面的细节呈现也更加清晰。但是一个强情节性的故事,被生活流的叙事风格控制得风轻云淡,生活危机、命运转折与生命无常的大题目被压入日常生活的琐碎动态里,是枝裕和的影像风格与莫泊桑的叙事技巧相结合,一直要压到片尾,才揭示普通人生活暗流里深具的惊心真相。这样的作者性表达,很难与日益下沉的商业市场妥协。
蓉姐的结构性命运
《一江春水》的故事并不复杂,剧作结构却非常严谨。影片先用90分钟讲述了女主蓉姐和弟弟十多年在十堰县城的他乡生活,它是如何在几个月时光里发生重大改变并面临重新开始的。结尾的15分钟雪域返乡,却全部推翻了前面的人物关系和命运轨迹,揭示了个体抗争的孤独、荒诞与绝望。90分钟的他乡生活开始于一场“遮遮挡挡”的媳妇见“婆婆”的双向骗局——一个叙事隐喻的楔子,暗指生活的“瞒”与“骗”是影片的题眼。然后用30多分钟描述蓉姐在足浴店的“领班”式工作与多年来养育弟弟小东的看似安定的两点生活;中间15分钟里,前面埋下的“瞒”与“骗”的种种危机相继爆发;然后再用30多分钟表现蓉姐与小东重新接受生活后的改变以及最终的告别。
第一个三十分钟,以足浴店为主要叙事空间,第二个三十分钟则以“姐弟”之家为主要叙事空间。足浴店、“姐弟”之家、雪域家乡作为三个性质相异的文化空间,代表着当下社会的底层女性跨入成人社会的过程中,建立性别身份与社会身份的艰难与割裂。一方面传统的女性身份——妻性、母性与女儿性面临着重大危机与改写,另一方面性别与阶层的双重压迫似乎令她们的整体命运封闭在一种无望的残酷轮回中——这一点影片《嘉年华》(2017)从性侵题材切入,已有触及,它呈现的荒凉现实也更具寓言性。而《一江春水》中女性间微弱的相互支撑,让蓉姐身上保持了独特的坚韧、善良与尊严,这也是此片令人动容之处。
足浴店的阈限空间
足浴店作为一个性别化空间,收留着来自不同家乡,出于不同原因出走的底层青年女性。东北贫困乡村13岁少女的一场性经历,影片中的蓉姐用了19年的背井离乡来偿还。蓉姐用了19年的时间迈出了一小步,仅仅从偏远乡村走进四线城市城乡结合部的一个足疗店里。在这个高度性别化的工作环境里,不知不觉中,隐形的性别权力关系商榷、改写着蓉姐的女性身份特征。影片的固定机位4:3画幅的封闭性构图,令这家有着三层楼建筑的足疗店呈现为狭仄的监禁感,蓉姐与足疗店老板赵三强、与女徒弟金花等女技工、与老客户田阿姨间维持和发展出不同性质的亲密关系,曾经在相当一段时间里,让她倍感自足。
蓉姐因逃亡而被剥夺的传统意义上的妻性、母性与女儿性,不是说不能被地下情人、师傅(姐姐)与“儿媳”这样的身份替代,而是说在足浴店的这种阈限空间中,年轻女性作为服务行业的从业者,一方面没有真正摆脱性别权力关系,一方面又滑入新的消费意识形态中,在新旧性别规范之间,她们获得的主体性体验,往往笼罩在男性与权力阶层欲望和利益驱动的陷阱下。同类影片有一个共同特征:在社会加速度发展的城乡流动中,看似底层低收入地区的女性通过进城务工被赋权,然而一旦进入她们的有着明显性别化特征的工作空间里,往往沦入到女性特征与价值越是被放大,就越是被贬低的悖论里。
春江的力量
实则母子的“姐弟(妹)”情分,在《红颜》(2005)中因“性”暗示被奇情化,在《鼩鼱的巢穴》(2014)中因借用变态类的惊悚片类型元素,放大为极端的伦理原罪。而在《一江春水》中,蓉姐与小东的温情互动,从“弟弟”短暂离家后的归来才真正开始,这个段落被导演处理得朴素、幽默。影片有意将“姐弟”的叙事线,与“足浴店空间”彻底分割。足浴店段落里人物不断出画、入画的剪辑方式,在“姐弟之家”的段落得到改善,人物与空间之间的不稳定关系开始消失,蓉姐与小东的双人构图(餐桌上的、沙发上的)相比更加平衡。也许因为所有人对蓉姐的欺瞒利用都结束了,蓉姐辞职后,开始面对自己:去公园唱民歌,去饭店吃饺子——不再回避自己少女时在“春江戏校”的遇人不淑的恋爱经历。继而才能陪伴小东,一起面对失学与失恋。蓉姐在阈限空间里被扭曲的女性身份在这个段落里得到澄清。小东在这个段落里获得成长,渐渐有了一点责任感与价值感,这会让小东的女友静不再重演蓉姐的少女悲剧吗?导演高启盛是不是在有意无意中暗示,女人只有通过改变男人(权力世界),才有机会改变女性命运呢?
女性命运被影片隐喻为“一江春水”。静与小东的约会地点在江边桥下,如同蓉姐当年进入“春江戏校”。然而,蓉姐被人当头质问,有没有为自己活过后,却跑去郊外临江自省。此后小东沉沦时,蓉姐再次带他来到这个春意盎然的江边,讲述曾经有一个人逆水而行活下来的故事。影片对于蓉姐的坚韧性格的形成留下很多空白,戏文里试图掌握自己命运的刘巧儿,也许是她艰难岁月里的精神支撑之一。弟弟离开后,蓉姐注定要回到东北老家,重新面对自己的命运。而所谓命运,就像那条春江,不管你回避还是面对,它都奔腾在那里。高启盛说春水之下的力量,毁灭一切,也孕育一切。这很有点像《瀑布》(2021)中“瀑布”的意向。“春水”的意向多少消解了影片中的莫泊桑感。影片最后一个镜头,被蓉姐丢到火里的口罩,并不全然意味着19年的艰苦错付,因为留守东北老家独自在深山里喂鹿的姐姐,她的沉默存在,让“春水”的命运主题更加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