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电影家协会原理事、上海电影家协会原副主席、上海电影制片厂国家一级导演黄蜀芹,4月21日19时48分在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因病去世,享年83岁。
黄蜀芹是中国女导演的杰出代表,为中国电影做出了重要贡献。被病痛折磨多年,在许多熟悉她的人眼里,离开对她而言是一种解脱。但谈到黄蜀芹,人们又免不了哀痛和惋惜,她是一个对创作如此执着认真,待人又那样好的人。她的导演生涯,太早终结。
十九妹采访了黄蜀芹多位生前好友,以及与她有过交集的创作者,共同怀念这位彪炳影史的上海影人。
◎有德有才、受人尊敬的女导演
黄蜀芹1939年9月9日出生于上海,曾执导电影《当代人》、《青春万岁》、《人·鬼·情》、《我也有爸爸》、《画魂》,及电视剧《围城》、《孽债》等多部脍炙人口的作品。
表现女演员戏梦人生的电影《人·鬼·情》是黄蜀芹的代表作之一。凭借此片,她成为我国第一位在国际电影节获奖的女导演。
谈起黄蜀芹,原上影厂艺委会副主任丁玉玲禁不住回想起30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当时,国家规定电影厂每年要创作一部戏曲片,听说裴艳玲的戏到上海演出,厂领导吴贻弓便让她去看一看戏怎么样,是否值得改编。
丁玉玲叫上了黄蜀芹,看完后,两人都觉得戏不错,裴艳玲作为女演员饰演钟馗也很有戏剧性,但她们都有个想法:过去的戏曲片大多是舞台记录,老这么拍没意思,需要改编出新意来。
那天晚上,她们第一次到吴贻弓家汇报感想。听完后,吴贻弓不太满意,觉得创新还不够。大部分人碰到这种情况,会选择回家再去想,但黄蜀芹是拽着不放的。
上海的街头落着雪,她们沿着南京西路一路走到石门一路,丁玉玲想去搭乘41路回家,但耐不住黄蜀芹的满腔热情,只好舍命陪君子地一路走,一路聊,听她谈怎么通过人和“鬼”的交流找出人生哲理,一直走了两个小时,41路末班车都没了。
黄蜀芹推着自行车,包就放在车后架上,走着走着,她忽然惊叫,“包不见了!”两人连忙往回寻,还好半夜里无人,包就掉在龙凤旗袍店门口的雪地上,这才松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记得那个晚上,她死拽着我,一个想法接一个想法地往外冒。她后来拿出了一个方案,大家都拍手叫绝。”
丁玉玲觉得,《人·鬼·情》能够获得后来的成就,和黄蜀芹对创作的执着和不满足的精神有关。“黄蜀芹在创作上极其认真,孜孜不倦,思路非常活跃。我接触过很多导演,像她这样的人不多。”
“一早看到黄导离去的消息,心里五味杂陈,她这十几年活得太累,此刻也是解脱吧。”知名制片人张雪村是黄蜀芹的好友,她介绍,黄蜀芹1995年4月5日曾赴美参加国际学术研讨会,会上播放了《人·鬼·情》,黄蜀芹介绍中国三十多位女导演的情况,引起热烈掌声。
张雪村也是电视剧《围城》的制片人。当时,黄蜀芹因为骨折暂时搁置了电影《画魂》的拍摄计划,趁休养期间细细读了《围城》原著小说,并分成十集3000多个镜头。“她那时住在上影厂旁边的高楼,叫我和编剧孙雄飞一起去吃饺子,聊起《围城》的剧本,她对每集的前后接轨都一清二楚,非常认真、细致,对选角也有了初步的想法。”
黄蜀芹说,方鸿渐非得要陈道明来演不可。张雪村就给陈道明打电话,得知是黄蜀芹指名邀请,陈道明一口答应,但张雪村也转述了黄蜀芹的两个要求:第一,到上海不是立刻就拍,重要的戏要先做小品;第二,减肥20斤,以接近方鸿渐的角色要求。
敲定陈道明后,黄蜀芹又选了吕丽萍、李媛媛,吴贻弓夫妇,当时的文化部部长英若诚等,以及还没有出名的葛优,“她在挑选演员上非常认真,才使得《围城》到现在都是精品。”拍摄期间,张雪村去探班,见黄蜀芹拄着拐杖看监视器,深深佩服这位导演的敬业精神。
《围城》拍摄后期经费紧张,张雪村将自己上海文化发展总公司的资金投入后仍然不够,黄蜀芹便跟她说,“走,我们去要钱”。两人一起跑到上海市委宣传部,申请了拨款,不够的部分,再由公司拍广告填补。“《围城》拍摄完成后,电视台每天都在播出,应该是赚钱的,但我们当时没想过钱,只想做一部精品。”张雪村说。
上影演员剧团国家一级演员王志华在《围城》中担任黄蜀芹的执行导演,还和她合作过《丈夫》、《承诺》等电视剧。得知黄蜀芹去世的消息,他悲痛地表示,“黄导演为电影艺术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她的不懈追求精神一直激励着我。”
上海电影译制厂导演、演员孙渝烽曾参与黄蜀芹、徐伟杰执导的电影《连心坝》。“她平易近人,也很听大家的意见。”当时剧本不太成熟,拍摄时,大家常会争论,黄蜀芹就安安静静地听,并且记下来,每天晚上一起开会讨论、改剧本,像个谦虚的学生。
黄蜀芹很关注国外的创作,也会从中吸取一些经验。碰面时,黄蜀芹常会和孙渝烽交流近期的译制片。
孙渝烽担任过斯皮尔伯格《侏罗纪公园》、《辛德勒名单》的译制导演,黄蜀芹和他说,“斯皮尔伯格真了不起,我看过很多他的片子,他能把娱乐片拍得吸引人,也能拍得好史诗片。”
有一次,孙渝烽和黄蜀芹讨论起中外电影的创作方式,孙渝烽觉得,国产电影全景、中景比较多,缺乏震撼的特写,应该向国外学习,黄蜀芹谦和地肯定他,“你到底看得多,这点我们的确比较弱。演员近景特写比较少,给人的印象不深。”
“她是一个非常好学的人,从她的电影中能够看出。上影厂一些导演说,她看了好的电影后,都会做笔记。她书也看得多,这和她父亲黄佐临的影响也有关。”孙渝烽说。
作家简平在做影视条线记者时,与黄蜀芹结下了友谊。黄蜀芹曾热心向他传授执导获奖儿童电影《我也有爸爸》的经验和体会,“她跟我说,儿童电影最重要的品质是纯真,是唤起成人世界已经丢失的这种宝贵的东西”,这也为他日后拍摄儿童电影提供了宝贵经验。
电影理论界将黄蜀芹划入中国“第四代”导演,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教授、上海电影评论学会副会长刘海波认为,黄蜀芹是“第四代”导演领军人物之一,是中国第一位真正的女性主义导演。
“她是一位有德有才、受人尊敬的女导演,人们会永远记着她,电影史上会永远留下她的大作。”张雪村说。
◎她心里非常狂热和年轻
去年9月,十九妹在孙渝烽家采访时,谈到导演黄蜀芹的近况。孙渝烽拿出手机里一张黄蜀芹的照片,这是他在2020年左右去医院拍摄的。
照片里,黄蜀芹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皮肤雪白雪白的,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洁白无瑕。她已经不认识任何人了,只有眼睛里还透出一点光。看到这张照片,原上海影协秘书长葛燕萍立刻落下泪来。
黄蜀芹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张雪村看着她从开始健忘到逐渐失去所有记忆。“其实她年纪不大,属兔子的,到今年虚岁才八十四。以她的生活条件、成长条件,如果身体好,她还可以继续拍下去,可惜,有了这个病,没办法。”张雪村叹了口气说,“她自己懂的,她说,我妈因为这个病走的,这个病就传给我了。”
从上影厂退休没多久,黄蜀芹的丈夫郑长符肝癌去世,对她打击很大。“她生活都是靠丈夫,连自行车都是丈夫用钥匙打开才能骑,没了丈夫,她可怎么活?”在家里闷了两年后,黄蜀芹逐渐走出来,开始找人聊天、散心,也是那个时候,她和张雪村成为更加紧密的好友。
“她审美很好,我们一起出去买衣服、买鞋子,她会帮我选。”黄蜀芹个子高,喜欢软的、平底的鞋子,张雪村也喜欢,黄蜀芹就带她去陕西路皮鞋店买。一进门,店里的小姑娘就叫,“您是黄导吧?”张雪村惊讶,“你怎么认得出?”
“黄蜀芹导演大名鼎鼎!”
张雪村忙对黄蜀芹说,“一般人都认识大明星、演员,能够认识你,说明这些孩子很有文化底子,也证明你的作品深入人心。”黄蜀芹听完,笑着刮了一下张雪村的鼻子。“其实,她也很高兴,证明她的很多作品得到社会认可。否则,陕西路皮鞋店的一个小姑娘,凭什么也叫得出她是黄蜀芹导演呢?”
那天出来后,她们在巴黎春天对面吃了西餐,回来的时候,淮海路一路灯光明亮。
那时,黄蜀芹每天准时来张雪村家“报到”,和几个要好的老朋友聚会、聊天。楼下有位推拿医生帮她调理身体。吃完晚饭,她就和张雪村去淮海路逛街,买鞋,买衣服。“她待人很真诚,不说虚假话,我喜欢和她一起聊天。”
如果时间一直停留在那时多好。
黄蜀芹从来不哈哈大笑。她会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笑得很优雅。有时,她还会教张雪村,“不要大笑,这里皱纹会多,我教你该怎么笑。”
在张雪村眼里,黄蜀芹是一位真正的大家闺秀。她的父亲黄佐临是著名戏剧家,母亲丹尼是戏剧电影表演艺术家。黄蜀芹在生活中很爱美,会穿白袜子、黑皮鞋,配一条裙子,用张雪村的话形容,“文绉绉的感觉”。
黄蜀芹执导《这世界不会寂寞》时,有一次在延安饭店拍摄跳迪斯科的场景,演员在舞池中尽情摇摆,现场很热闹,担任制片人的张雪村站在黄蜀芹旁边,看到她也在黑暗里舞动。“那一瞬间我发现,她的心态还是非常年轻的,我就鼓励她,跳,黄导,我们一起跳!”
一开始,黄蜀芹告诉张雪村自己的家族遗传性疾病时,张雪村安慰她,“还好,你没什么,就是忘性大,我有时候也忘记事情。”她文绉绉地一笑,张雪村打趣,“你看,你看,你笑起来脸上的表情就能控制。”
楼下推拿的医生喜欢读诗,听说黄蜀芹有这个毛病,便叫她背唐诗。张雪村就跟着一起背,试着能不能有所缓解。
没想到,黄蜀芹的病越来越重了,给她一根拐棍,她会说,“谢谢你”,过一会儿又会问,“这是谁给我的?”别人告诉她开会的安排,第二天她就会忘记,“那时候一些朋友已经感觉到异样,出于对她的尊敬,都没有说,怕伤了她自尊。”
无奈之下,黄蜀芹的儿子郑大圣将她送去位于嘉定南翔的一家养老院休养。2010年左右,黄蜀芹的记性还可以,无锡电视台还来采访她,谈当年拍摄《围城》的经历。
黄蜀芹执导的电视剧《啼笑因缘》在中央电视台首播,“六小龄童”章金莱在其中扮演关东义侠关寿峰。得知黄导身体欠佳,2012年8月24日,他打听到黄蜀芹所住的敬老公寓地址,特意来探望她。黄蜀芹很快认出了他,“还是孙悟空厉害,这么难找的地方都让你找到了。没想到你能来看我!”
告别之前,章金莱提出想和黄蜀芹合影,她爽快答应,又说,“我们到楼下去拍吧。那里光线好、景色好,色调和画面都能体现此地的意境。”一时间好像又回到了拍摄现场。
今年4月20日,《啼笑因缘》播出18周年,章金莱在朋友圈发了当时的剧照,以及与黄蜀芹的合影纪念。没想到两天后就得知黄导去世的消息。
“她是中国杰出的一代女导演。”章金莱哀痛地表示,“她的博学、智慧、沉静、平易永留人间。”他提到,黄蜀芹本来有意拍摄反映“章氏家族”的电影《猴王世家》,如今永成遗憾。
2014年,张艺谋要拍摄电影《归来》,主演巩俐也曾去南翔探望过黄蜀芹,她是黄蜀芹执导、史凤和任副导演的《画魂》女主角。在《归来》里,巩俐饰演有失忆症的冯婉瑜,很多人都觉得,里面有黄蜀芹的影子。
当时,上海电影译制厂配音演员赵慎之也住在南翔那家养老院。孙渝烽去探望这位老同事时,得知黄蜀芹也在这,便也去看看她。
“孙渝烽,你也来了。”当时,黄蜀芹还认得出他。“这个养老院挺好的,以后我也想住进来。”“环境不错,可以静下心看看书。”黄蜀芹说。没想到隔了几个月再去看时,黄蜀芹已经不认得他了。
“我是孙渝烽啊。”“噢”,黄蜀芹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但从她的反应里,孙渝烽意识到她的病越来越重了。
黄蜀芹住进了第六人民医院。刚住院不久,张雪村跟她打电话,问,“黄导,你知道我是谁吗?”黄蜀芹调皮地,一字一顿地说,“张,雪,村。”“太好了,亲爱的。”那声音她至今记得。
2016年左右,黄蜀芹已经彻底忘记了张雪村。她的眼睛从睁一睁,再闭一闭,到不再睁开了。张雪村不忍心再去看她,只和她的儿子郑大圣一直保持着联系。郑大圣很忙,她看到报纸上刊登他最新的电影取得佳绩,就发信息鼓励他,“大圣,这是你妈妈最好的安慰。”
2020年左右,孙渝烽去医院见到了病榻上的黄蜀芹。照顾她的护工说,黄蜀芹的情况还可以,人也比以前胖了一些。但她已经不认识任何人了。看到黄蜀芹的样子,孙渝烽心里很难过,他拍了张照片,留作纪念。
“她好学、谦虚,在艺术创作上非常认真,这也是她能取得这么多成就的原因。”孙渝烽还记得2000年左右,他去参加上影厂女导演黄蜀芹、史蜀君、鲍芝芳等人的聚会活动,看她们开心地聊创作,直率地互相评价这部作品如何好,那部为何不行,当时黄蜀芹的状态很好,意气风发,没想到,等待她的是之后长达十几年的住院治疗。
“我们这个年龄都看得淡了。来了,总归要走的。她留下很多优秀作品,这些电影永远留在中国电影资料馆里。人能在活的时候做一点事情,能给社会留一点东西,就是一个幸福的人。我想,她也是一个幸福的人。”
“黄导姊妹五人,老三、老五都没了,她一走,就剩下黄海芹了。”张雪村惋惜,她特意给郑大圣发了信息,“有什么事情就找张阿姨,大家一起互相关心,让你妈妈在天堂里得到安慰。你的成绩也要及时告诉妈妈,让她在天堂里能够微笑。”
发完信息,张雪村心里一直憋得慌。“对她来说,这么多年也是一种解脱,但是真的知道她走了,好像失去了一块很珍贵的东西。”
(文章转载自“检票员甲”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