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电影《目中无人》热播的势头还在继续，这部6月3日上线爱奇艺云影院的武侠片，获得了包括刘伟强、雷军在内众多网友自发推荐，已经创下了6天全网热度冠军的纪录。制片人魏君子用“逆流而上”来形容当初投拍影片的忐忑。这不难理解：首先是线上线下武侠片市场低迷可能导致的亏损；其次是在当下，武侠片创作正转向以复杂叙事呈现复杂人性和权谋，讲究算计和反转，《目中无人》却要用快意恩仇的简单故事，去恢复武侠电影黄金时期那种酣畅淋漓的观感。

当然，一味的报恩和报仇并不能带来酣畅的快意，在武侠电影近百年的发展流变中，叙事模式的变化其实对应着一个时代社会文化和大众心理的变化。正如学者陈墨先生所指出的，武侠电影必须要有武、有侠，刀光剑影而又善恶分明，围绕武打、侠义、传奇三种相对固定的元素，结合导演个性与时代趣味。

在宏大叙事和理想主义逐渐远去的时代，“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豪气让位于追求个人欲望/自我救赎的执着，对江湖侠义的向往转变为回到家庭、皈依庙堂。不知不觉间，武侠无侠，江湖路远，所以徐皓峰导演会悲观的预言，作为一种商业类型电影的武侠片正在消亡。

因此《目中无人》的复古，其实是值得讨论的创新。

谢苗饰演的瞎子成乙，是《目中无人》的核心人物。影片开场字幕交代了他所处的时代，唐朝天宝年间，安史之乱后，社会失序。身为刑部在册的“捉刀人”（这个词语在古汉语中的原义被更改，此举不妥，另议），成乙的职责是抓捕通缉要犯，换取悬红赏金，在官府/盗贼的二元世间里，这是个颇为有趣的身份设定，一方面他是官府授权重建礼法治世的执行者，同时又是官僚体系中的边缘人，无需像《绣春刀》中三兄弟那样，在体制的桎梏中苦苦挣扎。

成乙对自己的政治/文化身份是肯定的，当他不忍于女主倪燕牢狱蒙冤，从凉州捕快手中解救她后，面对倪雇他报仇的请求，他会强调捉刀人不是杀手。而答应带倪燕上洛阳告状，最重要的原因是对王法的信任。女孩子要求一个公道，成乙相信自己执行的王法，就是对公道的保证。所以告诉她，登石鸣鼓，就会有人管你的案子。

得知倪燕再次落入元凶宇文英之手，是成乙最关键的转折点。之前的他是心有善意的执法勇士，还不是侠客，他的勇在于什么地方都敢去，什么人都敢惹（凉州的捕头劝他不要趟浑水），但他的价值取向中还没有超越功利的崇高，而是很讲实惠：红颜知己琴娘正帮他接了一单大业务，可以赚够治眼睛的钱。

救人还是捉刀领赏，并不构成选择悬念，真正重要的是为什么救。宇文英代表的地下组织通过联姻攀附上郭将军，身份显豁的权贵对平民的欺压，深层里其实是权力和律法的二元对立。成乙去救人其实也是对自己“身份”的拯救，因为只有确立法的权威/还倪燕以公道(其实是一体两面的事情），他所经历的睢阳血战、肩负的捉刀人身份才有意义。这是《目中无人》故事编织的高明之处，它把个体欲望和为国为民的仁义融合在了一起。

成乙选择了救人，也自此成为了“以武犯禁”的侠客。创作者把这个侠客塑造得相当出彩，就武戏而言，谢苗的真功夫让挫骨手、听风刀、楼兰斩等动作设计呈现得招式凌厉、力道劲猛，堪称一场暴力美学的盛宴。从文戏的维度，也拍出了人物身上经风历雨的机敏和老练，比如被江湖混混倪君挑衅时小露功夫的威慑，和凉州捕快交涉时自报身份的威严。

成乙对宇文家最致命的一击不是依靠武力，而是拆散了他们和郭将军的姻亲关系，势力庞大的地下团伙在官员面前只有唯唯诺诺，失去权力的庇护，这个不可一世的江湖世界暴露出它的残忍、阴谋和色厉内荏的虚弱。从这个维度而言，影片消解了关于江湖的神话，强化了法制和秩序的价值。这场发生在唐朝的“扫黑打非”，也有了某种映射今天现实的意义，要铲除黑恶势力，就必须挖出背后权力的保护伞。

全片的高潮出现成乙在荡平喽啰打手后和宇文英的最后决斗。宇文英手脚经络尽断，被踢出屋外，成乙破窗追身而至。由室内的密闭空间到开阔的室外，隐喻着从报私仇到为公义的过渡，影片的画面此时由之前的写实转为写意，在象征主义用光的照射下，飞舞的白雪和漆黑的夜色表达着正邪不两立的寓意。此时的画面空间犹如一个戏剧的舞台，它不只是反派丧命之处，更象是一个明正典刑的法场。成乙经由此，完成了一场没有悬赏的缉凶，实现了律法的权威/捉刀人身份的再次确认。

所以《目中无人》讲的不是瞎子喝了姑娘婚礼上的喜酒，就要帮她报仇雪恨的艳俗故事。它讲的是社会制度的失灵和个人的抗争。快意恩仇的观感，来自于传统和当下不同时代之“趣”的熔融，来自影片叙事目标的简单纯粹，来自于文戏的坚实和武戏的硬朗，也来自和今天的观众的共鸣。在社会舆论对唐山烧烤店打人事件高度关注的当下，有位网友写下这样一句评论：“瞎子，什么时候来我们这里？”

当然，《目中无人》的故事还有着显见的瑕疵，正如影片开始描写的赌局一样，成乙对宇文家族的挑战，也是一场赌博，但在这个相对被神化的主人公身上，我们看不到他的弱点和软肋，找不到他真正不可承受的筹码。所以最后的武打场面虽然精彩，却丢失了牵动人心的力量。

《目中无人》等一批近期推出的网络电影，以其优秀的质量和精良的制作，标志着这个曾经被院线电影视为草莽之地的市场正在快速成长。需要指出的是，网络电影并不只是疫情影响下院线电影的补充，它可能更意味着一种更灵活，更智慧，更精悍的创作模式正在成型。在这个意义上，网络电影值得更多的关注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