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导演阮凤仪的长片处女作《美国女孩》惊艳到很多人,她的影像以取材于“私人记忆”的坦诚、细腻与沉稳,让她在新一轮的华语电影新人中脱颖而出。此片在台湾影院上映半年后,于今年3月上线流媒体。早在公映前,阮凤仪曾经说过,这是一部流媒体电影,因为她希望全球化背景里,那些在成长过程中遭遇过跨文化困境的城市人都能与之共情。这让它区别于《别告诉她》(2019)、《米纳里》(2020)等继续关注文化冲突在东方家庭中显影的移民电影。其中的洛杉矶/台北的空间语境,可以是任何跨文化的两个城市。因为导演的经历,使得她对第三文化儿童(Third Culture Kid)的关注,远远大于“移民失败症候群”里的父母辈。也因此,阮凤仪切入日常细节的记忆影像所获得的时间感,也区别于多数移民电影中对空间感的侧重。
身份与伦理
阮凤仪在2018年拍摄的毕业短片《姊姊》,以1997年她与母亲、妹妹刚刚移民美国时的不适为蓝本。作为它的后续之作,《美国女孩》里的故事则发生在2003年上半年,因母患癌,母女三人被迫回来和父亲一起,在台湾经济衰退、SARS肆虐的时候重启台北生活。
同样聚焦疫情和母女关系,《美国女孩》多被拿来与早它两个月上线流媒体的《瀑布》相比较。除了题材,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叙事结构:一个家庭在某一特殊时间节点,在内困外忧的双重压力下,家庭成员之间在不断升级的焦灼与挣扎中如何的崩溃与和解。相比《美国女孩》对日常细节的迷恋,《瀑布》更重视视觉表达,而后者将公共事件/现代性批判/个体创伤叠套起来的文化隐喻却并不是《美国女孩》的诉求。尽管不同于很多移民电影,但《美国女孩》的文化落点依旧在身份政治与伦理困境间,只是它把这个题目的论述视野收缩在了私人日志式的“自我整理”中。
《美国女孩》与《姊姊》的叙事冲突,遵循着相同的自我反省式的伦理逻辑,或者说是亲人生病引发的家庭矛盾。《姊姊》中的姐妹冲突中,蝴蝶发卡只是表面诱因,深层原因是姐姐无法克服地嫌弃妹妹的头虱,因为后者影响到她融入美国的亚裔移民社群(Asian American),那些自信的二代台湾移民。同时“妹妹的头虱”更提示着当她趋向于美国流行文化的审美时,对自我价值的体验却无比卑微。
《美国女孩》的叙事线以母女冲突为要,更加强化《姊姊》中的这种自我批评。“妹妹的头虱”进一步上升到为“母亲的乳腺癌”,对妹妹的厌恶也上升到对母亲的“恨”。因为亲人生病使得《美国女孩》中的自述人物芳仪比《姊姊》里更加严重地陷入到“文化错置”(Displacement)的困境里——被迫回到她小学二年级离开的台北老公寓。她依赖“他者”建立起来的混杂的文化身份,再一次被否定——她被新学校里面的同学们排斥为“美国人”。而回到台北上不了网、不让说英文、剪掉美式的长发辫等等都没有真正引发母女冲突,母女间第一次爆发是母亲术后回家,两人原本在卫生间里的有一段为母擦背的亲密戏,却因母亲首次提到死亡,芳仪突然间摔下毛巾,起身离开。因为母亲对 “癌症”与“死亡” 的表述,在否定母亲“失败的美国梦”时,也否定并掐断了这个女孩五年的美国成长。母女冲突,每一次口角都离不开“癌症”与“美国”。而美国在影片中,并不作为地理空间出现。
影片的叙事核心身份政治与伦理困境之间,“身份政治”借“伦理困境”表达出来。或者说它们间就像回力球,相互激发。母女二人越是试图建立反思性的自我形象,越不能容忍对方在“美国”与“癌症”之间建立关系。实际上,绝大多数移民故事中,文化冲击、身份焦虑与家庭冲突向来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从早期的王颖、李安、张婉婷的移民电影,到新世纪以后的《面子》、《别告诉他》等影片无不如此。
13岁的女孩是一个不自知的文化他者,对他者身份的体验,会非常直接地体现为极度的不安全感。母亲的癌症成为这种不安全感的祸首。因为在文化身份的转换中,它提示着芳仪,女儿的永远被动的、从属的身份位置。同时,母女冲突还有着和父子冲突的一个相同点,女儿/儿子都有着成为母亲/父亲的焦虑。特别是过度反应的青春期阶段,如果呈现在面前的母亲,以失败的、负能量的形象出现在自己面前——女儿对母亲的敌视里掩饰着的还有对自己的性格甚至是命运的恐惧。
冲突与时间感知
确切说,影片《美国女孩》不是一个“反向移民”的指向未来的故事,而是一段台湾家庭曾经移民失败而被迫还乡的记忆切片。影片中陷于跨文化困境的亲情关系,没有建立在文化空间的冲突上,他们的矛盾源于时间感知的差异。一家四口虽然身处一个物理空间,时间体验却不能同一。影片中有着众多的时间提示物,如芳仪的马蹄铁、妹妹的手印、母亲的烧纸盆、被父亲忽视的墙癌……
2003年上半年这段艰难时间里,芳仪(导演凤仪)的时钟时刻指向着过去的五年。家里人从父母到妹妹都明白,她想回美国,但其实那是永远回不去的。那段成长时光已经告一段落。但芳仪偏执地认为,如果妈妈不患病,或者患癌后没有那么悲观,有一天大家还回到那段无忧无虑的美国生活。尽管妹妹提示说,除了冰激凌好吃,它也并非完美。同学提示说,如果你妈妈已经做到最好了。爸爸提示说,如果你不面对,到哪里都一样。但代表美国生活的白马之梦已经升腾为女孩的“精神图腾”,她说骑马的感觉,就像世界停了一下,然后什么都不重要了。相比很多人的生命里,都有着无比希望它停下来的那一刻。不难理解,甚至导演的公司名与网络社交头像,都是这匹马叫Splash(水花)。尽管这匹马在影片中,女孩芳仪从未拥有,它曾是美国邻居男孩的。尽管这匹白马在被导演安排在片尾中,似真似幻地出现在芳仪身边,但它并没有认同女孩的召唤。
《美国女孩》2018年立项,剧本经过十多次的修改。阮凤仪在访谈中多次提到,最多的修改是平衡其他家人的叙事视角和叙事份额。影片中,母亲的时间体验,是指向焦虑的未来的,那是一团死亡的阴影。承担起全部压力的父亲永远务实,他只关于当下,并希望也能讲凤仪与母亲的时间体验拉到当下。但是他越是这样努力,越是激化二者矛盾。妹妹的生命感知,总是希望跟上大家的指向,但却总是跟错节拍,不断被爸爸训斥和忽视,为妈妈心疼而焦虑,被姐姐嫌弃又反悔,但妹妹永远爱着每一个家人。
影片的日常叙事,并没有脱离在母女冲突一线上遵循着传统的戏剧程式,剧本在节奏感上做得比较扎实。母女冲突以肢体冲撞的爆发为高潮,之后芳仪离家出走告别白马。当冲撞方三人再次坐到一起,却陷入从来没有的沉默。在家中最不起眼的妹妹,因疫情隔离在医院,这个总是跟错节拍的、缺乏存在感的妹妹,让家人们因共同的沉痛感,重新凝聚在一个期待小妹回家的同一的时间感知里。疫情等外部的时代压力,成为人物妹妹化解即将崩溃的一家人的契机。始终主动承担一切压力的父亲,突然在去接妹妹的路上释放出自己的情感。芳仪与母亲也借由“掏耳洞”的又一次亲密接触,为彼此带来的伤害做了暂时的修补与退让。
一方面,达成和解的愿望,是很多试图从原生家庭创伤中走出的人一生的追求,一方面这样的叙事本身就是疗愈的。《姊姊》的片尾,导演放了一段妹妹的歌声,一个叫做《妹妹背着洋娃娃》的童谣。《美国女孩》的结尾,则是妹妹回家时在画外的一声应答。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不论拥有怎样的文化困境和认知冲突,他们在家的伦理上其实兵没有突破中国传统的东方伦理亲情,一家人的生活还会期待继续。 就这一点上,与同样描述母女矛盾的内地影片《春潮》、《柔情史》等相比,温情太多的文化理由还是充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