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作为中国著名导演，拍摄手法与艺术修养均相当纯熟。《一秒钟》的叙述形式与当代中国电影大相径庭，甚至于有背道相驰之势，这源于创作者对电影的热爱、对胶片时代的追忆。在色彩叙述上，张艺谋似乎在与前几十年的胶片时代相互唱和，不论是人物形象抑或背景设置都沾染上一层灰色质感，朴素但却能够反映出那个时代中的人世起浮。在空间形式上，老旧感和沧桑感成为叙述主基调，不论是开阔的荒漠空间抑或封闭的室内空间都追求极致的客观，没有技术只余现实。在音乐形式方面，民歌成为影片中的唯一伴奏，直白的唱词和浑厚素净的唱腔逃离了电音的束缚，更显鲜活。

一、纪实化的色彩叙述

当代社会，经济和科技的快速发展推动了电影行业的技术复兴，大多数影片都能运用恢弘多姿的色彩，这也导致许多创作者一味追求炫技，不顾故事内核滥用技巧与色彩搭配原理。张艺谋本身是由摄影起家，因此他对色彩与镜头的掌控十分擅长，常常以饱和度极高、碰撞强烈的绚丽画面展示出一场场视觉盛宴。但在《一秒钟》里这位色彩调度大师却一反常态，以灰黑的暗沉色调为主，导演如此安排自然有其考量。

首先，全片色彩必须符合人物身份与行为。电影前半段剧情几乎都在黑夜里展开，劳改犯父亲张九声从一分厂到二分厂沿途追来只为看到胶片电影中的女儿，由于身份特殊，因此他大多时候只在傍晚时分赶路。影片开头有一个画面是张九声在窗外偷听窗内的人们聊天，周遭皆是暗色，主人公的装束亦是不起眼的灰色工装，由于长途跋涉脸部亦是满面灰尘，他整个人在那一刻完整地浸入了那质朴的整体氛围中，唯有窗内的一点幽黄灯光透露出生命的活力。而与这点亮色一起出现的是新闻简报胶片即将到达二分厂放映的信息，这意味着女儿能够再次在银幕中出现。如果说镜头中的大片灰暗隐喻一位父亲的坚持，那么这微黄色彩象征的则是张九声内心的希望。

其次，使用黯淡色调更符合故事发生的时代真实状况。20世纪中期的中国，彩色画面尚未出现，人们能够看到的电影均是黑白色，人物的情绪波动只能在单一的色彩构图中显现。但即便单一，仍旧能够激起人内心对丰富精神生活的向往，这从故事中的群众对露天电影放映的热情便可见一斑。沸腾欢笑的人群与舞台上那张巨大帷幕呈现出的破损画面形成鲜明对比，而这一张力的爆发是通过同样灰黑的色彩表征出来，显然与那一时代更加契合，也更能令观众产生身临其境之感。

二、内外空间的对比叙述

影片的空间设置极为巧妙，封闭的内部空间与无限延伸的荒漠空间相互映衬，鲜明的反差在不偏不倚、客观真实的中景镜头里呈现出人物难以言喻的情感。有学者认为，“空间造型参与叙事，不仅使影片在电影语言的叙事方式上越来越摆脱戏剧化的影响，同时也是电影语言本身走向现代化的标志”。

在历史时代中封存的过往空间在影片中多次出现，使故事的真实感凸显、戏剧感减弱。刘闺女与张九声的相遇相识发生在一路追赶中，在那黄土漫天的荒漠里与无尽的泥土公路上，两人的身影时而出现，镜头逐渐拉远，整个空间铺满画面，人物在荒凉凄清的场景下显得极其渺小。影片结尾处，张九声被保卫队绑回劳改所，一行人在西北荒漠之上的拉扯斗争毫无虚假之感，刘闺女在远处招手的姿态与漫天黄沙的场景融为一体，真正诠释了她作为这黄土地女儿的身份，其间苍凉意境在绵延空间中余韵不绝。

比之外部空间的单一化，内部空间的叙述更为复杂，例如范电影与张、刘两人初相遇时的面馆空间，在那里，穿着体面、掌握着大家看胶片电影的资格的范电影极受尊敬，人们会为他让座，老板会在他的面里多加一勺油辣子，以获得更好的观影位置，而张九声在这里却因不敢摘掉帽子遭到质疑，再次被指认为坏分子，刘闺女的弱小外表使她能够掩盖自己偷胶片的罪行。这个空间几乎是一个真实社会空间的微型隐喻，等级秩序以胶片电影为标准建构。

三、返璞归真的音乐叙述

《一秒钟》整部电影缺少音乐痕迹，唯一的伴奏出现在结尾的荒漠场景里，张九声被束缚着前行，刘闺女在另一边向他告别，此时高亢悲凉的民歌声缓缓传来，“长城很长，黄河很长，我在回乡的路上，我一个人走着，然后唱着花儿，花儿伴随我回故乡”。这是一首青海民歌，没有任何乐器，仅仅由几位老歌手淡淡吟唱，因为没有其他声音间杂其中，那种充沛而惆怅的情感反倒在狂风黄沙中酝酿得更为深邃。质朴灰暗的色彩与沉静悠长的民乐相结合，其间间杂人物语言动作的逗趣，一股日常之感扑面而来，故事平淡却不显寡味无趣，反倒足够真实引人梦回过往岁月。

在电影中，大多数时侯人物是静默的，甚至连屋内人发现张九声偷听也冷静到令人害怕，这种极致的理智与静默凸显出那个年代无声的压抑，但又通过人物间的问候展现出群体人文关怀，大概这种复杂情绪唯有剥离太过浮华的音乐形式，真正回归民俗之调才能激起观众内心波澜，这也使得最后民歌的高亢更显绵尽悠长之悲凉。

叙述形式的质朴与静默赋予了故事含蓄却足够深沉的岁月感，看似平淡的音乐形式背后蕴藏着无比深切的情感内容，亘古不变的亲情、惺惺相惜的友情以及对理想的热爱之情令观众动容，亦使影片的思想内涵得到了升华。

（作者系英国爱丁堡大学文学、语言与文化学院2020级电影研究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