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中央主力红军被迫实行战略转移进行长征,1934年底,受苏维埃中央政府之令,粟裕、刘英组建的中国工农红军挺进师,从江西进入浙江丽水、温州等地,展开战略游击战,拟在浙江发展建立新的革命根据地,遭到蒋介石嫡系十八军的重兵围剿,以丽水为主战场,浙闽深山丛林中的红军与国民党殊死决战。这段不能被遗忘历史的中共党员的精神之光,被刘智海导演率领的中国美术学院电影学院师生搬上银幕,故事片《云霄之上》去年在北京国际电影节荣获最佳影片、最佳男演员(集体)、最佳摄影等奖项后,近期在全国艺联专线公映。
基于价值表达的诗意表现
《云霄之上》从战争废墟硝烟中开场,死里生还的红军队长洪启辰不忘执行接到的军令:48小时之内炸毁敌军弹药库,以缓解红军主力部队的军事重压。这曲慷慨悲歌的赴死主角们是与主力部队失联的游兵散勇:有追寻父亲的少年小哨子,有准备放下枪支、回家与妻儿团聚的老兵,有从最初逃兵到最后舍身炸弹药库的断臂战士丁松柏,有掩藏同一军令最后觉醒并坦白的沈队长,还有机智与敌人周旋的渔家女……个性鲜明的群像中,洪队长是知识分子,他的手表不仅是计时工具更是人物个性外化,如同恋家的老兵擅长用山野草药与民间医法进行断臂外科手术,他们文化个性差异,形成了执行军令慷慨赴死、还是遁影田园平安求生的抉择。这是影片戏剧冲突的外化层面,导演继而将人物内心冲突通过真实场景的写意、幻觉意念的写实来呈现,赋予了《云霄之上》充沛的情感张力。
随着影片开场的第一个长镜头,我们就沉浸于中国战争片鲜见的逼真影像,走过尸身遍野的山路,潮湿雾霭中的蓑衣牛车上的亡灵尸体,仰望着村头老树上的红军烈士的头颅,那毒蛇与百草,那瀑布与石崖,是与国民党子弹同样紧逼并威胁洪队长生命的危机,被唐诗定义的浙闽山河诗画,从未如此细腻地渗透出战争残酷与生存艰辛。洪队长命悬一线纵身一跃,他跳崖随流瀑坠落,在漂浮中找到生命的重启与意义,更是革命的价值。渔家女将修好的手表还给他时,他被追杀时的荒芜瞬间消散,那分秒必争的时间意义,成为军令重如泰山下的年轻生命的轻如鸿毛。导演并不满足于这样几乎完整的人物诗化塑造,在随后的小哨子牺牲的戏剧高潮中,设计出洪启辰的幻觉时空,他去埋小哨子,挖土挖出另一个自己,两个洪启辰出现在同一画面,洪启辰把自己一枪打死。当断臂的丁松柏最后手持炸药包炸毁弹药库时,红色的雨从天而降,将洪启辰的年轻面庞冲刷洗礼。
《云霄之上》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黑白片,导演经过消色处理,让画面最大可能接近浙闽山林的雾霭自然,影片最后一镜红色,是全片接近黑白影像形成的观影窒息体验后的释然,这种观众感官释放与银幕画中的洪启辰的精神解放与升华呼应,《云霄之上》的题旨水到渠成,唐诗吟咏的山水,是敌人的杀戮现场,更是红军普通一兵的信仰堡垒与精神图腾。
值得一提的是,导演在人物台词上全部采用浙西南方言,洪启辰为炸毁弹药库做最后一次动员,集结仪式上,他的召唤从“弟兄们”到“同志们”,十余位番号战士宣誓是共同的乡音,从乡党渐变到同一信念下共同任务的红军战友,完成了信仰与道义的生死抉择。
基于题材取向的艺术选择
习近平总书记提出“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继承革命文化,发展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不断铸就中华文化新辉煌,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明确了中华文化的三个内涵与形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革命文化、社会主义先进文化。这也是当今中国电影的主旋律。
再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战争史的故事片,是中国电影的重要类型,在《南征北战》、《大决战》等宏大叙事风格之外,更有《柳堡的故事》(王苹导演,改编自胡石言同名小说)、《今夜星光灿烂》(谢铁骊导演、白桦编剧)、《雷场相思树》(韦廉导演、改编自江奇涛同名小说)、《一个和八个》(张军钊导演、取材于郭小川同名长诗)等诗意表现传统。这些中国诗意战争片是在战争历史大背景下,聚焦战场上的平凡人,他们是普通一兵,他们是战场上的百姓,他们都是在信仰忠诚坚守中、更新弘扬了中华道义人伦传统。《云霄之上》便是对中国诗意战争片传统在新时期的传承与创新。
革命历史题材是近年中国电影规划重点,全国各地电影管理部门与制片公司往往会将选材落在本地区重大历史事件、革命家生平或英雄烈士事迹上,仍停留在革命历史博物馆的展陈史料的层面,加上过于重视大场面的影像表现,投资大但市场影响力甚微,观众审美疲劳。《云霄之上》摆脱了这一创作取材的惯性与惰性,在浙江革命历史上,导演选取了“忠诚使命、求是挺进、植根人民”的浙西南革命精神,并深入探寻到这一革命史实与精神图谱中,在采风中发现48小时摧毁敌军弹药库的这一历史碎片,完成了基于大历史背景下的虚构叙事创作。
言之无物、行之不远。以小见大、以情动人、以史明鉴,这不仅是《柳堡的故事》、《今夜星光灿烂》、《一个和八个》等中国诗意战争片经典留下的艺术财富,更是《云霄之上》给予我们如何在主旋律选材上艺术创新的现实启示。
基于制作诚实的产业自觉
中国电影年度票房突破600亿元之时,是电影资本活跃的顶峰。近年,各方因素导致中国电影院线市场与电影投资市场双双降温,但在我国电影单片制作成本却居高不下,特别是众多青年电影人对电影制作与投资体量的规划,依然停留在2020年之前的高位上,很多初出茅庐的青年导演与制片人对的自己项目报出一千万左右的预算已成普遍现象,目前中小成本的电影、其实成本并不低,青年电影工作者的艺术探索与创新大多建立在商业类型片制作体系中,这种对艺术创新规律的逆反、对电影市场严峻性认识不足的盲目,值得我们警惕。
《云霄之上》投资只有三百万元,导演根据投资体量选材创作剧本,在中国美术学院电影学院师生的集体努力下,选择低纯度色彩、自然光等摄影方式,将长镜头及镜头焦点介入影像叙事,与演员表演互动的明暗影调的控制与调度,通过消色调光、音效声音造型等后期工艺,弥补了美术置景资金投入的不足,以才补拙,保证年代战争片的基本质感的同时,完成了对诗意战争片的艺术创新。
回望新时期中国电影艺术实践,对体育题材创新的《沙鸥》(张暖忻导演)、对现实主义美学突破的《邻居》(郑洞天、徐谷明导演)等都出自北京电影学院的青年师生创作群体。而在今天,中国电影产业已从国企电影厂顶梁支柱、渐变成民营电影公司的花团锦簇,电影教育事业也从北京电影学院一家独大、发展到全国各地电影学院遍地开花,但低成本的学院派风格的青年电影却消失了。
《云霄之上》从西子湖畔的中国美术学院横空出世,是中国学院派青年电影的传统回归。基于对目前中国电影院线与投资市场严峻现实的清醒认识,师生们在《云霄之上》中体现出的创作才华与诚实的制作态度,给了电影投资者市场回收的信心,这种以集体合力下的产业自觉,是一次优秀示范,因为产业的良性发展首先建立于在不断实践中的人才养成,人才需要持续发展的产业环境,电影作为重资产的文艺作品形态更依赖于市场的可持续发展,低成本高质量的、具有创新意识的中国青年电影,是中国电影产业的真正先锋,也是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实践样本。
(作者为国家一级编剧,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