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在华语影坛能够坚持武侠电影创作并形成自身鲜明印记的导演及团队殊为难得。新锐导演路阳自执导武侠片《绣春刀》(2014年)开始便持续探索,着意创立自己的武侠电影风格。此后,又相继执导了该片前传《绣春刀Ⅱ:修罗战场》(2017年)和奇幻武侠片《刺杀小说家》(2021年)。
路阳监制的新片《雪山飞狐之塞北宝藏》于2022年7月15日上线网络平台。该片由《绣春刀》系列影片制作团队打造,乔磊执导。路阳及其团队的品牌风格已日益成熟完善。以人物塑造而言,路阳武侠电影热衷于在中国武侠世界中塑造古希腊式的悲剧英雄形象,普遍具有灰色为底、厄运为始、净化为旨的特征。
一、灰色为底,忠奸善恶总交织
路阳武侠电影中惯于营造一种沉郁灰败的末世之象。末世操弄下的主人公从来不是以往非黑即白的脸谱化形象,出场时就设定为既非极好、又非极坏的灰色人物。他们的这段人生传奇各有“忠、奸、善、恶”的预设,却在无常命运的捉弄下形成蜿蜒曲折、欲扬先抑的发展轨迹。
《绣春刀》开场时,沈炼等锦衣卫三兄弟奉命缉捕许显纯,追杀魏忠贤,惩奸除恶,澄清朝堂。阉党当权时并不得志的三兄弟原本以“忠”的形象现身出场,却在形势所迫、利害权衡之下走上歧途,或私放阉宦,或私相庇护。《绣春刀Ⅱ:修罗战场》中的沈炼作为阉党鹰犬,则先以“奸”的形象出场,又因天良未泯而挺身救护忠良弱女。
影片《刺杀小说家》改编自双雪涛创作的同名短篇小说,设置了现实与幻想两个架空背景的世界,皆以性本“善”的形象为主人公。但现实世界中的失孤父亲关宁,为寻回被拐女儿而不惜以身试法;幻想世界中的逃亡少年空文,为弑神复仇而被嗜血黑甲附体。
《雪山飞狐之塞北宝藏》改编自金庸的武侠小说名著《雪山飞狐》。原著小说的男女主人公胡斐与苗若兰,在该片中分别化名归彧与青雯。不同于原著,他们是以“恶”的形象出场,混迹“八恶人”之列,屈身为仇敌的螟蛉爱徒,却旨在除恶复仇。
这些在混沌末世中苦苦挣扎的主人公显然更具典型意义。灰色成为他们的人性底色,并在命运的光谱中不断变幻。其善恶交织的复杂人性蜕变,既带给观众末世残生的真实感,又引发观众哀命伤时的共情。“命运悲剧”的电影格调由此凸显。
二、厄运为始,爱怨情仇各执迷
路阳武侠电影中,主人公的悲剧皆始于无辜蒙难的厄运,却又具有不可抗拒的必然性。
《绣春刀Ⅱ:修罗战场》中的沈炼,通晓谨言慎行、明哲保身之道,又受上司庇护,原有升迁副千户的好前程;却在一次本不相干的暗杀任务中横遭构陷,以致误杀同僚,从而屡遭威逼胁迫。《绣春刀》中的卢剑星和沈炼,在腐败官场中委曲求全,逆来顺受,却奉命执行凶险莫测的追杀任务,终成各方博弈利用的棋子。
《刺杀小说家》中的关宁,本是普通的银行职员,在女儿被拐后四处漂泊,苦苦寻觅,却被引诱成杀手。《刺杀小说家》中的少年空文,以及《雪山飞狐之塞北宝藏》中的归彧与青雯,皆因父辈遇害而家破人亡,不得不亡命天涯。他们本是安分守己之辈,却突遭无妄之灾,被改变了人生轨迹,沦为诱饵弃子、蝼蚁草芥、替罪羔羊、覆巢之卵……观众的怜悯与恐惧之感由此而生。
而主人公在厄运的漩涡中泥足深陷,却又各有自己的执迷之念。《绣春刀Ⅱ:修罗战场》中的沈炼,执于不舍之“爱”,不忍自己爱慕的画师北斋被玷污和残害。《绣春刀》中的卢剑星和沈炼,执于不甘之“怨”,不愿久居人下、抑郁蹉跎。
《刺杀小说家》中的关宁,执于难忘之“情”,渴望父女团圆。《刺杀小说家》中的少年空文和《雪山飞狐之塞北宝藏》中的归彧、青雯,则是执于难泯之“仇”,誓要恶有恶报。正因心怀这些不舍不甘、难忘难泯的信念,才驱使他们向残酷的命运发起奋勇抗争,进而带给观众悲壮与崇高的悲剧体验。
三、净化为旨,贪嗔痴慢尽消逝
路阳武侠电影中,主人公的悲剧皆有与生俱来的先在性。他们在与命运的惨烈抗争中实现精神世界的激浊扬清,在与观众的共情中一同达成情感的净化。
《绣春刀》系列中的卢剑星和沈炼,都是锦衣卫世袭武职。作为长期执行隐秘任务的中下级官员,在波谲云诡的斗争倾轧中很难幸免。
《刺杀小说家》中,现实世界中的阿拉丁集团总裁以生命科学研究起家,长期搜寻特异人士。关宁女儿被拐,自己又被选作杀手,多半与其身怀特异技能有关。幻想世界中的天神赤发鬼则是为斩草除根,诛除自己的克星,而追杀久天的后人——空文。
《雪山飞狐之塞北宝藏》中,胡一刀守护塞北宝藏,苗人凤则是其唯一敌手。胡苗二侠因此落入恶人的阴谋布局之中而惨遭暗算,并殃及他们的后人——归彧和青雯。可见,关宁、空文、归彧、青雯,皆属“怀璧其罪”。
这些主人公的命运悲剧实有自身的兆始之因,在对命运的抗争中又陷入“贪嗔痴慢”四惑之中。卢剑星为求补缺百户而不惜犯险,沈炼为救助爱人和兄弟而私受巨贿,是为贪所惑。空文、归彧、青雯满怀悲愤,挥刀复仇,是为嗔所惑。关宁痴心寻女,日益偏执,是为痴所惑。孤傲的沈炼在官场情场格格不入,波折坎坷,是为慢所惑。
但主人公最终并未在狭隘的感性世界中走向沉沦,而是在惨烈悲壮的抗争中解惑清污,实现了悲剧英雄在精神信念上的升华。卢剑星与沈炼因重情重义而舍身浴血。空文与黑甲为终止杀戮而勇斗强权。关宁与屠灵悬崖勒马,转而扶弱锄强。归彧与青雯则是恩怨分明,虽身陷绝境,也不离不弃。在悲剧英雄舍身抗争、取义成仁的精神感召下,观众的情感体验逐步升温,也催动了自身的心灵净化。
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有言:“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路阳武侠电影的收尾亦不能免俗。《绣春刀》之尾,杀贼关外,策马苏州;《绣春刀Ⅱ:修罗战场》之尾,蒙赦获释,遥想杭州;《刺杀小说家》之尾,奸顽束手,久别重逢;《雪山飞狐之塞北宝藏》之尾,除恶务尽,直捣黄龙。不同于古希腊的英雄传说,路阳武侠电影在尾声中的脉脉温情是留赠给悲剧英雄们的夕阳辉照。
(作者为四川省电影家协会理事、四川传媒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