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映不到两周,《七人乐队》的排片量已经很少了。在看完首映场的当天,我就有些紧张影片后续的票房。尽管几位香港影坛重量级的导演都在尽力宣传,但他们心中应该很清楚,这并不是一部能够刺激到市场的影片。
《七人乐队》由洪金宝、许鞍华、谭家明、袁和平、杜琪峰、林岭东、徐克七位导演共同执导,从1950年代开始,每人抽取一个十年进行创作。在最初“八部半”的计划里,吴宇森也是其中一员,但他由于身体原因没有继续参与,影片也因此空出了他抽到的1970年代。
七位导演都成长于高度商业化的香港电影体制之中,这次的短片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轻叙事、重情绪的道路,这大概与他们的生命阶段有关。但这同时也对观众提出了要求,即需要对香港电影有一定的了解或是观影经验,能够在一个上下文的语境中去观看。在此一意义上,对票房起到最大帮助的,可能正是七位导演的名字。在香港回归祖国25周年之际,可以看到香港电影黄金时期的多位重要导演一起“团建”,对于喜欢香港电影的观众来说无疑是一份惊喜大礼包。
每部短片都是在片尾处才会揭晓导演,这为观看电影增加了一层“开盲盒”的乐趣。洪金宝的自述让作为开场的《练功》没有了悬念,导演将童年“元家班”的训练搬上银幕,也让全片从清晨开始。在香港电影史中,1970年代出现的喜剧功夫片是重要的一个类型,往往以顽皮的功夫小子通过拜师学艺最终惩恶扬善作为叙事线索,洪金宝为该类型贡献了一批重要作品。而这部发生在1950年代的《练功》,就像是喜剧功夫片的前传,让观众跟随人物一起体会到武行的不容易,也反映出香港电影人的“狮子山精神”。
《校长》讲述了1960年代香港“天台学校”中校长、王老师与学生之间的一段师生情谊,也以含蓄隐晦的方式处理了校长与王老师之间若有若无的情感。由于吴镇宇从前的电影形象太过深入人心,看到他出来,总期待会发生点什么。但影片如水般流淌,只有生活本身的呈现,没有情绪起伏也没有冲突。当片尾出现导演名字时,前面的一切就解释得通了。短片保持了许鞍华一贯的人文关怀与冲淡平和,但故事本身历经四十年的跨度,也许需要更长的体量来填充细节与情感。
《别夜》是争议比较大的作品。它既是某些观众七部影片中的最佳,也在另一些观众那里排名垫底。这与短片的高度风格化有关。时至今日,这位与许鞍华、徐克同为香港电影新浪潮领军人物的谭家明依然保留着新浪潮的做派。这部短片中的一些构图和机位、鲜艳的色彩,尤其是大特写的亲热镜头,让人不免想起他1982年拍摄的惊艳之作《烈火青春》。《别夜》依然延续着谭家明对青春情爱的表述,只是这次的青春残酷物语传达得更为隐晦,最后的幽灵之旅镜头则留下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尾,提供了多义性的解读可能。
最擅长动作设计的袁和平没有拍摄功夫片,而是选择了温情脉脉的亲情作为主题。《回归》通过热爱传统武术的爷爷与即将出国的孙女之间带出了一组矛盾:年迈与年轻、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异国。而亲情与理解最终弥合了所有的差异,出国的亲人也在三年后重返家乡,这也在某种程度赋予了前一个故事美满的结局。值得注意的是,元华扮演的爷爷在教孙女功夫时,其中的一个招式也与袁和平执导的首部影片《蛇形刁手》形成呼应。
杜琪峰的《遍地黄金》是与命题时代关系最为密切的作品,讲述了三位香港年轻人在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中渴望淘金,却在不确定的变化中犹豫不决的故事。这一设定与他十年前导演的《夺命金》有些许相似,但这次并没有任何暴力,剧情也更为贴近现实。杜琪峰在这部短片中使用了三段式的结构,每一段都被安排在具有香港特色的空间茶餐厅,带来了浓郁的香港城市生活气息。故事以小见大,将香港经济发展的起伏与时代中小人物的命运联系在一起,高度浓缩又完整生动。
《迷路》是一部非常“不林岭东”的作品,它的风格与导演的前作相距甚远,如果不是在七部影片中排序靠后,观看过程中很难猜出导演是谁。但细细想来,这又是一部与作者关系最为密切的短片。作为主演的任达华是林岭东多部影片的主角也是几十年的好友,其扮演的角色与林岭东本人性格高度相似,父亲的扮演者是林岭东的恩师钟景辉,而儿子则由他的亲生儿子林宇轩饰演。因此这部遗作有着“告老还乡”的意味,也透露出导演本人的倾向:在现代性大都市中陷入迷途,只有乡间可以收获内心的平静。从一种时序上来看,这部作品也成为前几部短片的回应——既是在生命的意义上完成闭环,也是一条完整的“成长-离家-回家”之路。
如果说影片在《迷路》那里已经可以结尾了,徐克的《深度对话》则像是全片的彩蛋。这部短片架空了时代,它可以是过去、现在、未来的任意时刻。通过医生与精神病人之间不断的反转、套娃式的观看,徐克为观众打造出一个充满戏谑与荒诞的故事。短片也涉及了某种关于“元电影”的讨论,不但试图模糊真实与虚假之间的界限,也在对话和字幕中直接抛出大量香港电影人的名字,这也许是一贯反叛的徐克用自己的方式对香港电影实现致敬。
罗兰·巴特在《明室》中提到(胶片)摄影的真谛是为了证明“此曾在”,即被记录的时光曾经真实在那里存在过,不容置疑地存在过。胶片本身的物理属性让时光以确定的方式被记录下来,胶片因此与真实的时间与空间达成了同构。我想这也许是杜琪峰号召以胶片作为拍摄介质的一种直觉(尽管他本人给出的是另一个理由),片尾的字幕重新出现了洗印人员的名单,而乡愁就在卤化银的反应中显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