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衡量一个时代的文艺成就最终要看作品。推动文艺繁荣发展，最根本的是要创作生产出无愧于我们这个伟大民族、伟大时代的优秀作品。没有优秀作品，其他事情搞得再热闹、再花哨，那也只是表面文章。”如何通过创作出好影片去确证电影强国目标和地位呢？不妨首先回望中国电影近年来刚刚走过的路，仔细辨识自身留下的足迹，看看其中哪些足迹有可能成为继续推进电影强国建设目标的主要路径或路径的基础。

为此，这里想看看近年来国产片影像美学范式的构型状况。这里的影像美学范式，是指电影所据以建构人物、景物、场景、背景等影像系统及其表意方式的基本价值理念构架，正是这些基本价值理念构架成为影像系统所据以构型的意义来源。一般说来，从近年来的国产片可以见到以下六种影像美学范式（它们相互交融而难以分开）。

第一种为国族美学范式。这是基于现代中华民族的民族国家意识而建构起来的确证和宣示中国国家主权的正义性和认同感的影像模型，它通过观众的观看而起到强化国家主权和确认民族独立的美学作用。《红海行动》叙述我海军蛟龙突击队登陆中东某战区护送华侨撤离的过程，杨锐等八名蛟龙队员的故事惊险激烈、可歌可泣，他们用信念和鲜血共同铸成中国军人顽强不屈的丰碑。《我和我的祖国》以《前夜》、《相遇》、《夺冠》、《回归》、《北京你好》、《白昼流星》、《护航》等七个小故事，串联起新中国建国70周年历程中的七大时间节点，分别突出普通个人对统一的新中国的无边忠诚和深厚大爱。《中国机长》以川航航班备降成都的真实事件为原型，传达了当代中国社会生命至上、一心为民、全国一盘棋等主流价值观。《流浪地球》通过未来世界地球遭遇毁灭危险之时中国航天员带着地球流浪太空而另觅生机的故事，彰显中国在未来世界的国际责任和大国担当。《长津湖》、《长津湖之水门桥》通过第七穿插连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的英雄故事，有力地起到宣示中国国家主权的正义性和展现人民的国家认同力量的作用。《1921》在现代世界格局中重新讲述党的一大召开的感人过程，特别是通过对毛泽东等创建者的群像塑造，重构建党运动的深远的现代性价值及其人民性意义。《悬崖之上》通过悬疑类型的故事，刻画了中国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承担的国际义务和作出的独特贡献。最近上映的《独行月球》也通过一则想象的未来故事，体现出中国公民在未来全球公共事务中勇敢无畏的个体担当。这些影片在全球化格局中建构和确证中华民族共同体主权的正义性，体现家国同构关系及其与观众的共鸣效果。

第二种为家庭美学范式。这是以现代家庭和家族关系为中心而建构的个体据以认同的影像模型。家庭是人类社会的基本细胞，是人类社会关系的基石，而中国古往今来都是特别注重家庭关系的国度，有着丰厚的家庭文化传统。《你好，李焕英》叙述大学生贾晓玲在偶然情绪失控下穿越回20世纪80年代初，与未婚时的母亲李焕英神奇地相遇，得以重温母女纯真亲情，体现了家庭关系在当代社会中仍然具有重要的价值。《守岛人》叙述王继才和王仕花夫妻克服诸多困难、舍小家而顾大家、坚守小岛三十余年的平凡而不凡的事迹，刻画出由一个平凡家庭的平凡行为的长期持守而叠加成的不平凡的家庭形象，属于一种平凡叠加式不凡家庭形象。《我的父亲焦裕禄》凸显出中国古代家族传统在当代基层干部中传承和光大的力量，展现共产主义道德与中华传统美德在当代生活中交融共生的力量。这些影片围绕家庭和家族等基本社会关系，展现出当代中国社会在分散、零乱、失范等境遇中向着家庭和家族关系同一性回归的大趋势。

第三种为地缘美学范式。这是体现中国当代城市和乡镇的地缘内生力和地缘美学密码的影像模型，其中可以细分为都市地缘美学范式和乡村民间地缘美学范式两种。都市地缘美学范式展示当代都市的地缘生活景观。《我不是药神》和《奇迹·笨小孩》分别把镜头对准长三角和深圳这样的发达地区，叙述南方小老板程勇和深圳的大学生景浩的传奇性故事，揭示当代市民所经历的理想性与现实性、传统性与现代性、普遍性与特殊性等激烈的矛盾缠绕。《路边野餐》、《塔洛》、《长江图》、《冈仁波齐》等分别展示当代中国乡村民间社会的奇异而坚韧的力量。它们共同展现出蕴藏于中国社会城乡间的地缘内生力和地缘美学密码的魅力。

第四种为深层心理美学范式。这是探索当代特殊个体或群体的深层心理现实的影像模型。《亲爱的》、《少年的你》、《送你一朵小红花》、《我的姐姐》等分别以失独者田文军和鲁晓娟、孤独的中学生陈念和底层小混混小北、抗癌男孩韦一航和女孩马小远、失去父母的安然和安子恒姐弟为中心，叙述他们各自的人生困窘体验和寻求人生转机的强烈愿望，披露出当代社会的特殊个体或群体的特定生存境遇状况及其旺盛的人生价值诉求。

第五种为传统美学范式。这是基于中国艺术传统的当代传承意向而创造的影像模型。《大圣归来》、《哪吒之魔童降世》呈现出中国风格动画片新作的感染力。《影》以中国式水墨风格讲述三国时代替身境州在权谋游戏的夹缝中痛苦生存的故事，突出了中国传统的现代影响力。它们以各自不同方式向人们展现中国艺术传统中蕴藏的丰厚生命力及其多种可能性。

第六种为公共法理情理美学范式。这是指较为显著地表达公共法律和公共情理、呈现其人类共同价值的影像模型。《滚蛋吧！肿瘤君》叙述癌症患者熊顿以漫画方式化解内心恐惧、笑对人生的故事，体现了生命的脆弱与坚韧。《唐人街探案》系列、《误杀》系列分别通过推理意味浓厚的剧情设计，将观众导入一种理智与情感交织的虚构世界。《人生大事》以落魄殡葬师莫三妹与孤女小文的奇遇为中心，一击多鸣般地揭示生与死、善与恶、爱与恨、真与假、忠诚与背叛等多种人类共同价值在人生中的重要性，也揭示了生活在底层的普通市井小人物之积极向好的可能性。这是一条更容易在当代多元化世界激发各国观众共鸣的影像范式。

上述六种范式只是一种大体的列举，而它们之间也还存在相互交叉和渗透的关系，但就目前所提及的六种影像美学范式来说，它们中的每一种都有成功的代表作，从而都可以成为通向未来电影强国的路径。但相比而言，第一种范式所显示的路径较为成功、具有较大的社会影响力，已经形成迄今为止最为成熟的民族美学范式及路径；其他五种范式影响力稍弱，而第六种更为势单力薄。中国电影要想如期建成电影强国，需要在所有六种影像美学范式或六条影像美学路径上继续发力和增值，争取取得更丰硕的和高质量的成果。

有鉴于此，着眼于如期实现建成电影强国的令人激动的宏大目标，特提出以下几点初步建议。一是更深地扎根中国大地，从十四亿多人民奔向美好生活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生活巨流中吸取养料，特别是下沉到城乡民众生活激流的底层去悉心体验，大力发掘中国城乡蕴藏的地缘内生力和地缘美学密码的表现力，调动非凡的想象力去加工和改造，讲述昂扬奋进、动人心魄的中国故事。二是应当坚定世界视域中的中国国族主体意识构型。一定要坚持世界视域，不能只有中国自己而没有世界各国的整体视角，既不能关起门来孤芳自赏和自我陶醉，也不能盲目崇拜他人而妄自菲薄、自轻自贱，应当努力在世界视域中建构和强化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民族国家主体意识和人民当家作主人的主权意识。三是力求在世界视域中强化人类共同价值理念的中国式表达。中国要成为世界电影强国，就不能仅仅局限于满足国内观众的鉴赏需求，更需要致力于人类共同价值的中国式表达，在外国观众和居民中找到更多的知音。而在外国观众中寻找知音的最恰当方式，正是人类共同价值理念的中国式表达。四是坚持化理为情、情理交融、小中见大和平中见奇等电影美学手法和创作策略的运用。越是重大主题影片，越是需要舍弃大话、空话和套话，转而寻求情中见理、化大为小、变崇高为平凡，从而贴近观众，增强中国电影的艺术公赏力。五是自觉传承中国式兴味蕴藉传统。按照中国艺术传统，好作品总是具有“言外之意”、“余意”、“余兴”、“余味”、“余音”或“余香”等，可以让观众投入其中去品评和回味。如此来看，中式好影片就应当不能一下子把话说满、说圆和说绝了，而是要尽力在影像系统中预留出观众可以在其中纵情地贴心共情的开阔天地和长久回味的悠长余兴。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根据在北京国际电影节主题论坛上的发言修改和增补而成，编者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