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杨荔钠继《春梦》、《春潮》之后执导的第三部故事片，这也是她从事电影创作20多年以来第一部正式进入院线的电影作品。可能是为了大众市场，最初偏文艺的片名《春歌》改为通俗的《妈妈！》，84岁高龄的吴彦姝也因“妈妈”这一角色获得了今年北京国际电影节“天坛奖”最佳女主角桂冠。但是英文名保留了song of spring，在片头看到母女二人在杭州的清雅居所，那个开满鲜花的小庭院，我还是闻到了“春歌”的味道。

这是女性作者创作的一部关怀老年女性生活的现实主义电影力作。除了女编导杨荔钠，两位女主演吴彦姝和奚美娟，幕后的女性主创团队也很强大：女制片人尹露、女摄影指导余静萍和女剪辑师朱琳。《春梦》、《春潮》、《妈妈！》构成了杨荔钠的“女性电影三部曲”，她也表明自己是女性主义关怀者，在北京首映礼上，杨荔钠直言实现了一个野心，就是让老年女演员有戏演，演员不应该被年龄限制，这部双女主电影的确让“老戏骨”吴彦姝和奚美娟闪闪发光、熠熠生辉。

母女关系的正反相合

其实我觉得杨荔钠导演不仅仅是一个女性主义关怀者，而是一个人文主义关怀者，她编导的第一部纪录片《老头》就把镜头对准了老年人，纪录片《野草》关注的是一群孤儿，《妈妈！》关注的是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对于处于边缘的非主流群体，她投入了一以贯之的温柔又有定力的目光。

《妈妈！》讲述的是85岁的老母亲照顾65岁患上阿尔茨海默病的女儿的故事。相对于《春潮》中彼此怨怼、紧张胶着的母女关系，《妈妈！》中的母女关系虽然也有日常生活中琐细的小矛盾，但二人最后走向了和解，彼此陪伴，相依为命，温柔以待。

前半段母女关系倒置，妈妈更像女儿，女儿更像妈妈。蒋玉芝是退休20多年赋闲在家的文科老教授，读诗养猫，优雅浪漫，感性顽皮；冯济真也是退休在家的理科教授，理性内敛，一丝不苟，严谨刻板有洁癖。女儿精心照顾妈妈，妈妈却像个老顽童，时时闯祸，撒娇耍赖。二人性格色彩和生活习惯的大反差带来生活中的小摩擦、小对抗，因此也带来了几分喜剧的幽默感。

后半段母女关系回归。冯济真坦言自己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这激发了妈妈的潜能，蒋玉芝按下重启键，重担母责，使母女关系复位，迸发出顽强的生命力。就像她所言：“每个妈妈都是母狼，保护幼崽是天性。”随着女儿病情的加重，悲剧感也逐渐上升，女儿反而回到了孩童时代，放飞自我，性情多变而乖张。母亲精心照顾着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儿，身心疲惫，沉重而无奈。三年之后，母亲也患上了帕金森病，二人共同住进了面向大海的敬老院，在海边，母女深情相拥，女儿终于叫出了那声“妈妈”。

其实二人是互为母女的，更像一对老姐妹，共同面对病患，面对衰老，甚至面对死亡。无论是女儿对妈妈的爱，还是妈妈对女儿的爱，都是深沉博大、身心相连的，这种无以替代的亲情关系足以让许多人“破防”。但是这种悲剧感并没有走向悲情，导演在情绪表达上相当平静克制，对于丧失记忆、行为出格的失智病人，没有夸张的猎奇和煽情，只有默默的注视，寄予潜于心底的深情。

其中一个段落尤让人动情，当女儿得知自己患病之后，便开始处理后事，把妈妈送到敬老院，小剧场上演着两位女性互动的舞蹈，台下坐着妈妈和女儿，女儿悄悄离去，在幕边偷偷望着妈妈，而妈妈却慌张不安，眼光四处寻觅着消失的女儿。这多像小时候，妈妈把孩童第一天送往幼儿园的情景，离开家，离开最亲密的人，孩子那种不安全感，妈妈那种恋恋不舍的牵挂，形成了一个生命的轮回。

幻觉中的父亲：历史阴影的罪与罚

但《妈妈！》讲的绝对不仅仅是母女柔情。和《春潮》相似，《妈妈！》依然是一个带有大时代烙印的小家庭场域叙事。两部影片中的父亲虽然都已去世，看似缺席，但他们都显示了一种沉甸甸的“在场”。《春潮》中母女对父亲迥然不同的态度严重影响了亲密的母女关系；《妈妈！》中的父亲在母女二人的言说、回忆、纪念和想象中存在，母女二人一直在整理父亲遗留下的日记，把忌日当成节日来过。

《妈妈！》延续了《春潮》中的心理创伤痕迹，随着女儿的坦白，父亲去世的秘密也浮出水面。在那个特殊年代，作为考古专家的父亲跳湖自杀，女儿执意认为是自己杀死了父亲，因为她曾闭门不让父亲进家，对父亲的死充满负罪感和愧疚感。因此她在生活中惩罚自己，过着清教徒式的节俭生活，吃素、做义工、做善事，单身，无儿无女，孑然一身，资助失学儿童上学，包括对栽赃于她的“不良少女”也选择原谅和帮助。她日日夜夜整理父亲的日记，想以此纪念父亲，给自己赎罪。患病之后，“父亲的日记”依然是她最大的心结，梦境中，她坐在小船里，而父亲的文稿散落一湖。最终，在母亲的修补下，《父亲的最后考古日记》出版了，母亲还特意请医生帮忙，在家里开了一个没有读者到场的新书发布会，女儿了却心病，绽放笑容。

历史从来没有真正过去，在女儿的幻觉中，父亲总共出现了四次。第一次在妈妈的卧室，她看到了白发苍苍的父亲和他的学生们围坐在一起探讨考古问题；第二次，年老的父亲站在夜间花园中朝她慈爱的微笑；第三次，深夜，她披着妈妈当年的婚纱一路奔跑，跑到西溪路56号的故居，看到了年轻的父母和小时候的自己，一家三口正在享受烛光晚餐，其乐融融；第四次再次呈现了家庭团圆的温馨场景，只不过三人都是老年模样，打着默契的手语，在阳光下手拉手站在一起，这也是影片在2014年的最后一个场景。这个家庭团圆的幻像是女儿心底热切的希望和永久的遗憾吧，喜欢女儿这句台词：“妈妈是大海，我是一滴水，爸爸是不会游泳的鲸鱼”。

幻境弥补了现实中的缺憾，即使是昙花一现，导演设计了许多绵密的细节来暗示女儿的心境。“水”的意象依然充盈，母女二人在水族馆看海洋动物，女儿在雨中放飞自我，母亲和女儿在水中的倒影，母女二人在海边深情相拥。《春潮》片尾长达十分钟的水流，在《妈妈！》中融入大海，更为宽广博大了。片中依然有母亲给女儿“洗澡”的场景，延续了《春梦》、《春潮》中类似的“母女”关系，这是女性与女性之间表达亲密关系的生活体验，同时也传递出一种温暖的善意。

整部影片都被赋予了作者独特的气质，既有家族历史的深度，又有人文关怀的温度。如果说缺憾，和大多数观众一样，我也觉得文淇饰演的这个角色有点刻意和突兀，尤其是三年之后，“不良少女”改头换面，抱着孩子空降到家，上门打扫房间、做饭、还钱，给这对母女以回馈，表现了一段充满希望和活力的女性家庭乌托邦，配着快节奏的时尚音乐，确实太跳跃了，和整部影片的调性完全不搭。虽然能理解主创的意图，倡导年轻人的感恩和反哺，但这个“新人类”却没能很好地融入到这对母女关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