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传播和接受的角度讲,《海的尽头是草原》(下称《海》)的宣发方实在有必要提醒观众:如果您以为,既然本片故事取材于著名的“三千孤儿入内蒙”事迹,它当然属于主旋律片,那并不准确。此片出品方之一可是博纳影业。作为2022年8月在深交所上市的成功企业,博纳早已为近年来的主旋律题材影片打造了新的产品模式。这一模式包括但不限于:香港电影工业模式的引入,电影质量的标准和保障,更主要的,则是对一众创作者电影技能的再次激活。最后一点,之于徐克是《智取威虎山》,之于林超贤是《湄公河行动》,之于尔冬升则是《海》。这些保证了博纳出品对大众审美趣味其实有足够的满足。
《海》采用的定位和策略,与徐、林二位有所不同。在文艺片的气质方面,《海》“拿捏得死死的”。叙事的细致,画面细节的考究,人物身份样貌的参差错落,个体命运在时代洪流中的起伏,抒情至上,如此等等,都是文艺片作者特别钟爱的艺术风味。
尔导晚近创作,可以纳入香港影人“北上”的潮流来观照。他会流露出追求真实记录内地景观的冲动(如2015年以“横漂”为角色的《我是路人甲》),与此同时又仍然延续着电影作者的意志和欲望(如2016年新版《三少爷的剑》)。在《海》的创作过程中,前一种倾向显现为工匠精神。尔导离开横店,跨秦岭-淮河、胡焕庸等两条地理分界线,直奔长城外草原实景。那里没有照明,摄制组只能等大自然变幻莫测的天光云影恩赐,以获得足够多光影色调前后一致的时间,来保证各个镜头场次之间的视觉效果能自然连贯。这种听天由命的创作方式,让玉树临风的尔导被晒成了黑瘦模样。历经艰苦繁难,终于有了片中上海和内蒙两地、过去与当下两时的对立形态景观。
这样的创作方式也可能给不少观众造成一种错觉,即以为本片是现实主义的。但《海》的隐喻意味也很明显。这里不妨假设这样一种对剧情进行复述的声音:中国南方大都会陷入饥饿(自然灾难)和贫穷(社会灾难),这一背景下,一个女孩被父母抛弃成为孤儿。她美丽、敏感,被国家决策决定了来到遥远的、语言不通的北方。这是一个无比辽阔的地理空间,仍然处于古老游牧的前现代阶段,并且充满狼、流沙、风暴等危险。唯一让她愿意接近的,是她选择的养母。养母需要具备如下条件:对她绝不可能构成任何威胁,完全无私奉献(其实已是过度奉献甚至令亲生儿子嫉妒),而且也要美丽。孤女对当地文化生活方式(如饮食)的拒绝要被无条件地包容,她的任性、刁蛮(如咬人)一次次被谅解,而她的欲望、执念,都要自由释放,即使会为他人带来危险甚至死亡。只是养母兄长为救她死亡后,她才在负罪与感恩的双重动力下甘心情愿居留在当地,并自然而然地继承了亡兄的名字和父母。与此同时,把她留在孤儿院的生母背负了一辈子的罪感和愧疚,患上阿尔兹海默症,直至死亡没有等到原谅。原谅的迟到也是由草原母亲的仪式来操办的。女主角的哥哥当年用故意淋雨患病的手段留在了生母身边,这位哥哥在影片开始时就被告知患了癌症,于是他的寻妹之行看上去就有些像是要完成临终“告解”。这样,我们就得到了一次充满精神分析色彩的过度解读。类似的过度解读网络上比比皆是。正是这样的解读提醒我们,把《海》归入现实主义并不适宜,同时也过于简单化了。
《海》原剧作有相当类型化、剧情片的要素,颇富传奇性。如,女主角杜思珩的父亲被设定为原子弹科研人员,因此不得不隐姓埋名、不告而别。而杜思珩在草原上生活了很长时间后,曾偶然遇上了父亲所在的神秘部队。这两场戏不但全知全能地解释了父亲何以突然消失,也超全知全能地安排了父辈与子一辈冥冥之中浑然不知地相逢——是谓传奇。在中国民间叙事的趣味里,巧合律是戏剧性最主要甚至本质性的模式。这也让我们恍然意识到,《我和我的祖国》的《相遇》篇,其戏剧性在于男女主人公的不期而遇正是巧合律的显现。而在《海》成片中,这一条线索几乎看不到,这不但让女主角命运的叙事变得不可知,也显然会影响观众对父亲形象的道德判断。
当尔导用了文艺片的理念和意识来叙述那段历史时,也就出现了文艺片创作中最常见的一个弱点:隔。文艺片的隔,既是与类型片模式刻意隔绝,也是与现实主义前提下历史和现实或有意或无意地隔膜。就前者而言,骨子里,文艺片比艺术片还要反类型。艺术片对类型片的态度超脱,因此对类型片的手法反倒并不截然排斥。如果说,文艺片对类型片的态度是“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那么艺术片就很有几分“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无所谓。就后者而言,文艺片作者对个体生命感受的高度——甚至绝对化——认同,导致了他们对历史之规律、社会之本质等命题兴趣不大,也并非所长。
我不是说尔导一人隔,大多数香港“北上”的导演,在叙述内地的现实或历史时,都或多或少有隔膜的问题。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看来,这种隔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对生活对人物的体验不能抵达本质,故不能深刻动人。具体到北上后的香港影人,还需在祖国各地深度居留,多看多思,把感性经验的惊奇整合进理性思辨的认知。
那么,何以文艺片的隔膜显得突出,而犯罪片、动作片甚至战争片就会感受好些呢?香港武侠小说大家金庸《连城诀》里有一场比拼,顶尖高手与年轻剑客交手,初时双方都使出快招,打了个难分难解,后来高手把招式放慢,立马占据上风。还有一比:追求淡味、原味的菜品,总是要比味道重的菜品更容易受到挑剔,少了重味的遮盖,任何细节都会被注意到。叙事节奏、视听刺激,正是类型片和文艺片趣味大相径庭的两处。
尔导此次草原远行,也为我们思考一系列电影学的命题,提供了一份信息丰富的记录。